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芙蓉劫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甘鳳池道:「杜兄弟這話大有見地,順治以前,清室江山末固,但康熙這個人是厲害,他重科舉,以及八股取土,讓讀書人窮經究義,大部分人自垂署而至白首,鑽研其中而未通,把大好青春,斷送於此。

  而我大漢英才,卻就在勞力而費時的八股之中,消磨其一生,變成了腐懦碌函,反倒是一些略識幾個字的江湖人,在坑間弄些說部看看,倒是能常保忠義之心,不忘漢夏衣冠,而得力於此二部評話者尤多。」

  芙蓉一笑道:「甘前輩,我說句公平話,聖祖康熙是我曾祖父,我不是在替他辯解,側重科舉,取土於八股,他只是重加提倡而已,但是這個制度卻是襲目明朝,朱家的皇帝以平民起義而得天下,得民間飽學之士擁助之功不少,他們怕再失天下而定出這個靡費土人精力之策,可不是我曾祖父獨創的,因此我只能說這是做皇帝的人,用以鞏固其江山的手段,卻不是專為用來整漢人的。」

  甘鳳池為之語塞。

  芙蓉繼續道:「陽明先生創篤學踐行,知行合一之理學,與士人重氣節,踐實際,慎思,明辨,篤學力行,的確是明性見理,勵志修身,富國強民之精學,但是這種學說卻與當朝愚民之術相抵觸。

  陽明先生雖有平定寧藩之亂,安定社稷之功,其本人卻未獲當道者之重用,原因在此,每一個人做皇帝,都不喜歡被人推廠來,此乃治術,城前輩就因為異族人仕而非議這些手段,就不夠公允了。」

  甘鳳池正要開口,陳四公公已經瞪大了眼睛道:「鳳池,你聽著,老頭子知道你要說什麼,又是那一套非我族類的鬼話,你真要改不了那種思想,就老老實實地參加義師去,不要打著江湖入的幌子混在我們這些人中間。」

  甘鳳池苦笑道:「老爺子,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小婿生為漢人,總不能忘本吧!」

  陳四公公道:「沒人叫你忘本,現在的皇帝也沒有叫你背棄祖宗,沒有叫你不姓甘,早年雖有剃髮之令,現在也沒有雷厲風行了,你依然是柬發長持未改華夏衣冠,公然行走市上,沒有人要殺你的頭。」

  甘鳳池道:「那只是對小婿等幾個特殊的人。」

  陳四公公道:「你有什麼特殊,不過是不怕死而已,別的人怕死而不敢留發,那是他們沒有種。」

  芙蓉笑道:「當年剃髮令下,是殺了不少人,聖祖在他的自錄裡也寫下了一些秘錄,談到剃髮之令,自悔孟浪,他只定了旬日之期,只是一個試探,十日之內,要殺盡漢人是不可能的,只是用這個方法來鎮懾一下當時的士大夫。

  他也下過一個指令,十日之後,如果大部分的人不肯剃髮,他就下詔廢止此令,那知才施行八日,殺了數萬人,居然收立竿見影之效,舉國上下,幾乎十之八九都剃了發,而且剃髮令下時,他還發現了一個秘密。」

  大家都望著她,陳芸娘忙問,「什麼秘密?」

  芙蓉道:「他發現那些不肯剃髮的人,寧可為留發而被殺,卻不敢為護髮而爭執,他看出了漢人的弱點,滿室人鼎中原,雖有百萬雄兵,但是跟中原意兆之眾相較,不過是百與一比,真要大家能齊心聯絡起來,不在鋼刀之下低頭,那怕是伸長了脖子,束手就戳,鋼刀也會砍鈍了。如果每個人都為不願剃髮而自衛,以十易一,漢人死了一千萬,就可以把滿人百萬之師,殺得一個不剩,而漢人至少還有九千萬,可是漢人有為留發而死的愚蠢,卻沒有為護髮而一戰的勇氣,因為他們書讀得太多。」

  大家都怔住了。

  芙蓉又道:「不過聖祖很精明,他看透了漢人的士子們中書毒太深,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毀之即為不孝,他們甯死而全孝道,卻不是為了忠,不是為了上國衣冠,不容受辱,所以剃髮令下,雖多從容就義的烈士,沙場上卻沒有慷慨激昂的勇士。那也是朱明皇帝施的德政,為防民變,偃武而修文,把有氣節的人明宣教化,教成了不善戰,不屑逞匹夫之勇的書儒,而執戈衛國的戰士,在別的邦族都列為最崇高的地位,只有在華夏禮義之邦,卻列為最下品,以眾所不恥的錢民任之,這樣一個老大的邦國,人再多,地再廣,又何足懼者。」

  甘鳳池等人都沉重地歎息,芙蓉的話像一根針,刺進了他們的心膽,而且令人痛苦的這都是事實。

  明室之興,起於草野,當時的功臣動爵,多半為一時草野英豪。

  太祖元璋,為了要抑制這般人,想盡了方法去打擊撲殺他們,使得他們的後世子孫都不敢再談武事。

  而江湖遊俠,在明代也是備受歧視,舞刀弄劍,是市井無賴行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乃種下積弱之困

  芙蓉道:「但是聖祖不糊塗,他看出讀書人不足俱,在江湖上還有一批英雄豪傑,為心腹之患,必須予以消滅,所以在國事底定後,就授意白龍等六名官廷高手,重金網羅江湖上的黑道高手,對各大門派,展開了突擊。這又是江湖人本身的矛盾,武林分黑白兩道,黑道中人,一向為白道所不容,積怨既深,一旦有了機會,得到官方的支持,他們自然想報復,於是八大門派,次第被毀,才算是真正地瓦解了漢人的反抗意旨。」

  陳四公公歎道:「這一手的確厲害。」

  芙蓉道:「老爺爺,平心而論,這不是曾祖父厲害,而是這些弱點早已存在,我曾祖父只是懂得利用而已,但是他老人家也不算真正的英明,至少也沒有看透一件事,那就是江湖人不可以輕侮,放在明處不去擠他們,八大門派各自為政,甚且還為了爭名鬥狠,互不相容,起不了多大作用。這一壓迫,反而使他們由明而暗,門人子弟,分散四處,技藝日精,人手更多,而且還會在一起,成為更大的一股力量。正因為這一點,聖祖在晚年深以為悔,不該作此決定的,江湖勢力,只是暫時消弭下去,幾年之後,變得更強,而那六個人,由於掌握了一大批的高手,形成了一股勢力,連朝廷都控制不了了,如今玉龍寺之為害,就是昔日種下的因。」

  杜雲青道:「芙蓉,這時候談這些幹嗎?」

  芙蓉莊容道:「雲青,我要談這些是有幾種作用的,第一是告訴你昔日之失,你不要再犯那個錯誤。」

  杜雲青道:「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芙蓉笑道:「因為你現在在俠義道中頗得人望,你應該相容並蓄,對黑道中人不應歧視,造成了矛盾衝突,予人以可乘之機。」

  杜雲青知道這是句暗示,針對著他身藏的日月令旗所發的暗示,告訴他以日月令主的身份,斷然不可以再犯當年的錯誤,可見她已放棄了本身的立場而站到他這邊來了,心中非常感動,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芙蓉笑笑又道:「第二,我借這個機會,也說明了朝廷對江湖現勢的瞭解與運用之策,更向甘前輩等各位提出一個忠告,匡複大計,不是把忠義形之於言色就能成事的,如果不把這些問題解決,談了不僅是空談,反而會招致許多困擾,從事費力內共,卻只造成親者痛,仇者快的結果,在內賊末消除之前,不宜作過激之言行表現,否則朝廷只領略加挑唆,就可以叫我們自己人自相殘殺起來。」

  甘鳳池聽得全身冷汗直流,口中連聲應是。

  陳四公公忍不住又道:「女婿,你可是聽見了,你自己把名頭弄得這麼響亮,已經招致很多人的嫉恨了,一個真正要成事的人,應該像這個叫渡邊武夫的傢伙,胸懷壯圖而默默耕耘,不到必要之時,絕不輕泄他的意圖目的。至少要有這個樣子才能辦成一點好事兒,蓉姑娘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句話,只因為他尊你是個長輩,不好意思教訓你……」

  甘鳳池怪急地道:「老爺子,小娟並不想什麼事!」

  陳四公公怒道:「那你在中間窮湊個什麼熱鬧,成天把民族大義放在口中,又以故國義民自居,既沒有計劃,又沒有組織,叫得一批年輕人跟著你去送死。」

  甘鳳池呆住了。

  芙蓉道:「是的,甘前輩,這句話我本不該說,但又不能不說,固然在您的立場是不忘本,可是對方今而言,畢竟是要視作反逆言行的,好在這一任皇帝還算有氣量的,對您各位尚能尊重,沒有非難,如果換個氣量窄一點的人當權,您那種做法,不僅是害了自己,也害了許多熱心追隨您的年輕志士,他們因為您是前輩,對您的話,多少都有一些祟拜模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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