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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韋光擺手道:「不用了!我認識他,他不一定認識我,剛才他就沒有跟我打招呼,我只想問問他現在幹些什麼!看起來你們都很怕他。」

  店夥看到剛才宇文琮的確沒有招呼韋光,這才有點放心地道:「公子爺!您是讀書人,最好別跟這些人打交道!宇文大爺是至尊教南路分壇柳壇主屬下的總管,柳壇主不理事,南邊江湖上的人都歸宇文大爺管……」

  韋光輕笑道:「他管他的江湖,你開你的店,何必要那麼對他客氣呢!」

  店夥臉泛懼色,道:「公子爺!您真是不懂江湖的事,至尊教的勢力廣及天下,哪一個敢得罪他們……」

  正說之間,店外又來了五六個人,由一個老者率領著到櫃上問道:「外面車子上的人是不是在這兒?」

  掌櫃的又恭敬地起立道:「是,是的,老爺!在樓上……」

  那批人也咚咚地上樓了,他們見了韋光,又是呆了一呆,最後那個為首的老者搖頭道:「不!不可能!」

  說著繼續向樓上走去,韋光心中一陣納悶,忍不住問道:「這些人也是至尊教的?」

  店夥更為驚懼地道:「不,不是!那裡面有一個是本府的守備大人,其他幾個聽說是由京裡出來的大官!在這兒住了兩三天了。」

  韋光奇道:「官府中的人也來找那車上的女子!至尊教的人也找她們,這幾個女子到底是什麼人呢?」

  店夥搖頭道:「不知道!至尊教平常從不跟官府打交道,相反的,官府還很怕他們,尤其是宇文大爺,王守備大人見了他好像老鼠見了貓……」

  韋光心中疑團更多,真想上樓去看個究竟!不過最後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急著要到梵淨山去探訪母親與妹妹,實在不願意再惹起更多的麻煩。

  這時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爭執聲,隱隱夾著一個女子的抗拒聲:「不用多說了!我心意已決,你們就這樣回報好了。」

  接著是幾個人的勸解聲,甚至於也有宇文琮的聲音在內。

  韋光卻頗為好奇,看來宇文琮與官府中人倒是一路的,只不知那幾個女子是什麼來頭,居然對他們那麼不客氣。

  然而,他心中閃過一道靈光,精神變為異常激動,剛想有所行動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佛號:「阿彌陀佛!出家人雲遊四方,廣結善緣,大掌櫃的能否行個方便,佈施貧僧一頓齋飯,修修來生。」

  這聲音中氣甚足,韋光不禁抬頭驚望,原來是一個行腳僧,蓬頭垢面,赤足破袖,臉上被泥沙封滿,看不出年紀,卻可以確定不會太老,眸子炯炯有光。

  掌櫃的倒是很客氣,立刻招呼夥計道:「錢二!給這位大師父下碗素面!」

  店夥剛答應著,那個窮和尚卻合十道:「阿彌陀佛!多謝施主!好心有好報,施主既有齋僧之善心,何不將好事做得徹底一點,貧僧這些日子沿門托缽,化得那殘飯剩菜,可惜全是素的,肚子裡一點油水被刮得乾乾淨淨,難得遇上施主如此慷慨,何不給貧僧潤潤枯腸。」

  掌櫃的有點著惱,皺著眉頭道:「你一個出家人,怎地不守清規?」

  窮和尚哈哈大笑道:「善哉!善哉!施主說這種話要下拔舌地獄的,貧僧修心不修口,豈不聞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貧僧游方天下,修的是苦行僧,總要吃點長力氣的東西……」

  掌櫃的一聽這窮和尚敢情還有點神通,這才招呼夥計道:「既是如此,給這位大師父切兩斤牛肉打一斤酒!」

  窮和尚喜動顏色道:「謝謝大掌櫃的,種善因者結善果,您好心定會有好報的!」

  這時店夥已在僻角處給他安了一個座頭,窮和尚進得門來,卻一徑坐在韋光對面,咧開嘴笑道:「不勞尊駕費心,這時正是貴店生意忙的時候,貧僧怎麼好意思另占一個座頭呢,就在這兒擠一擠吧。」

  店夥沉下臉來道:「和尚!你這不是存心找麻煩嗎?瞧你一身的髒相,怎麼配跟這位公子爺坐在一起?我們掌櫃的好心招待你,你別把我們的客人都趕跑了。」

  窮和尚也把臉一沉道:「和尚也是人,貴賤豈在衣上分?他赤條條地來,我也是赤條條地生,你別瞧他穿得乾淨,其實也不過是坐享其成,難道他還織過一寸帛,種過一粒糧……」

  店夥掀眉怒駡道:「你怎麼得罪客人?!」

  韋光倒是心中一動,覺得這和尚大有來歷,連忙攔住夥計道:「沒關係!你就讓這位大師父坐在此地好了。」

  窮和尚張嘴一笑道:「怎麼樣!人家到底是有知識的,哪像你們目光淺近……」

  店夥見韋光全無溫色,只得忍住氣為他排下杯著,不一會酒肉送來,窮和尚先仰著脖子灌了半壺酒,然後瞧著盤中牛肉直是歎氣搖頭。

  韋光微異道:「大師父又有什麼不如意的?」

  窮和尚輕輕一歎道:「人心如萬丈深壑,永無滿足之時,貧僧昨日如得這一盤肉,定視作無比珍肴,可惜此刻與公子的菜肴一比,何異糞土瓦礫,叫貧僧如何下嚥!」

  韋光微微一笑道:「原來大師父是為這事不高興,夥計!你給大師父照樣來一份!」

  店夥面有難色,韋光又補充道:「回頭一併算在我的賬上!」

  店夥這才答應著去了,窮和尚立刻改容笑道:「如何!我說好心有好報吧!這下子不用貴店破費了,而且多做了一筆生意,喂!跑堂的,和尚肚子裡餓的很,你通知廚房趕快一點,作料更不得馬虎,回頭加賞你們小費二兩,一起算在這位公子賬上!」

  店夥被他氣得直瞪眼,韋光卻笑著道:「照這位大師父吩咐!」

  店夥只得忍氣吞聲地答應著去了,窮和尚卻毫不客氣地搶過韋光的酒壺,就著嘴將餘酒一口幹了,用袖子連擦嘴角,口中嘖嘖地道:「好酒!好酒!這批混帳真是勢利眼,剛才給我送來的酒簡直像個四十歲的老妓!」

  韋光一皺眉頭道:「大師父這話怎麼說?」

  窮和尚大聲笑道:「公子出身高粱,章台走馬,應是青樓豪客,怎麼連這個比喻都不知道?」

  韋光搖頭道:「在下的確不解師父妙喻。」

  窮和尚洪聲笑道:「四十老妓為風月場中能手,又正當虎狼之年,凶辣火候都太過,卻是一點韻味都沒有!不像公子這酒,如十五六處子,初解人事,淡而蘊藉,進口芬芳而不嗆人,入腹後猶有無窮回味。」

  韋光不禁拊掌大笑道:「看不出大師父不僅是酒中佳客,而且還是個風月老手。」

  窮和尚也大笑道:「貧僧當年也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本來在金山寺落髮為僧,那是個富廟,貧僧經常偷些值錢的法器僧衣,送到當鋪裡換了銀子,改裝買醉,市笑青樓,贏得了不少芳心垂奸,無奈好景不長,被當家住持發覺了,才逐出山門,落得流浪大涯,飽受流離之苦。」

  韋光聽他話裡有瘋有傻,談吐卻有雅有俗,更摸不清是真是假,只得莫測高深地回他一個淺笑,窮和尚卻不肯放鬆,逼著緊問道:「公子可是不相信貧僧的話?」

  韋光笑道:「大師父遊戲人生,何必一定要在下相信!大師父說是真的,在下就當做是真的。」

  窮和尚一面催酒,一面認真地道:「不行!做人應該講實在,真的不能假,假的不能真,公子一定要講個明白。」

  韋光見他說話時雖然口沫飛舞,一口牙齒卻是雪白齊整,尤其是嘴角被酒滴潤濕後擦過的地方,灰塵盡去,皮膚白晰細膩,可知他的本來面目一定十分俊美,不禁心中一動,口中卻應付道:「大師父吐字珠現,應是位得道的高憎,依在下想來,那應該是大師父信口詼諧。」

  窮和尚一拍桌子大笑道:「公子這下可走眼了,貧僧說的句句是真話,世上最不可信任的人是錦心繡口,骨子裡卻是男盜女娼,誰知他皮裡陽秋。」

  韋光搖手道:「大師父禪機太深,在下實在不懂。」

  窮和尚搖頭歎道:「貧僧說的是世俗人情,公子不可作禪機看!公子若不相信,鎮江城南的勾欄院中,還有貧僧寫給當地名妓月月紅的一首絕句,雖是醉後遺興之作……」

  韋光頗感興趣地道:「大師父何不念出來讓在下見識見識。」

  窮和尚以署擊節,搖頭擺腦地吟道:

  「紅顏銀燭碧羅帳,
  曾現如來眾妙相,
  莫道淺語不消魂,
  第一溫柔是此鄉!」

  韋光鼓掌道:「妙!妙!大師父此詩文情並茂,立意尤新,足可當情僧二字無愧!」

  窮和尚直著眼睛嚷道:「了不得!了不得!公子可謂貧僧第一知己,貧僧雖然此時衣食不全,四大皆空,惟獨胸中一點情心未死,所以自取了一個名號,就叫做有情僧。」

  他這邊大叫大嚷,出語怪誕,早引得四座側目,可是窮和尚毫不在意,店夥把菜端上來了,氣呼呼地放在他面前,窮和尚連筷子都不用,伸手就在盆中抓起一隻冰糖肘子,放在口中大嚼,油水直滴。

  四下的座客發出一陣哄笑,店夥實在看不過去,撇著嘴大罵道:「這是什麼德性,丟盡了出家人的臉。」

  韋光卻是心中一動,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原來這盆冰糖肘子是剛出鍋的,其熱無比。可是這和尚抓在手裡,嚼在嘴裡,好像全無所覺,津津有味。

  窮和尚不等店夥離開,就咕嘟著道:「跑堂的,看不出你也有點學問,貧僧雖然身穿法衣,卻是拿來做幌子的,蒙吃蒙喝全仗著它,你不把我當出家人,不但是有眼光,而且也消了我不少罪孽,出家人哪有像我這樣子的?所以你不能因為我就罵上了出家人,好小子,賞你一塊肉。」

  說著伸出手中的肘子,就朝店夥的嘴邊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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