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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這個豫某相信,君侯若是過份的依賴這種異征,就不會在劍技上下苦功,更不會有今日之進境了。」

  「我平時根本沒想到要利用那種異征來克敵,今天因為先生這樣的對手太卓越了,我才想僥倖取巧。」

  「劍道是無巧可取的,若存此心,就是個無可補救的大缺點。剛才我若手臂一吐,君侯怕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了。決鬥是一件很神聖,很莊嚴的事,不可有玩忽之心。」

  「是!多謝先生銘言賜誨,我會永遠記住的。」

  豫讓道:「還有,劍法到了某一個階段後,已沒有誘敵之招,每一劍都必須十分實在,否則便是自取滅亡。高手對決,所差只是瞬間的先機,一式虛招,就是敞開空門,任由對方攻虛。」

  襄子笑著點點頭。

  豫讓道:「這不能怪君侯,因為君侯以前所遇高手,都只是切磋的性質,對方沒有殺你之意,就不會想到利用這缺點,今日是生死之搏,我可以有十來次的機會取中君侯,使君侯沒有回手的餘地。」

  襄子這次更是惶恐了,連話都說不出來,頓了半天才道:「先生何以放過了那些機會呢?」

  「因為這是決鬥,我雖有殺君夫之心,卻必須要公平,利用對手不知道的缺點而取勝,是一件卑劣的事。」

  襄子目露敬色,他沒有道謝,因為這是一個高尚劍士的品格表現,不是對他示意。想了一下後,襄子問道:「豫先生我想請問一件事,劍上的炫光對你竟無影響嗎?」

  「有的,它的確使我目不能視。」

  「可是先生判斷之準確,尤甚目擊,絲毫無爽。」

  「不錯,由於目不能視,我只好摒棄視覺,完全用心中的感覺來應變,故能無微而不察。」

  「這種感覺能勝於目視嗎?」

  「是的。目視有時會造成錯覺,導致錯誤的反應,而心中之感覺卻不會出錯。」

  「要練成這種能力很不容易吧?」

  「是的,這要視各人的稟賦資質而定,有的人永遠也無法達到這個境界,我也是不久之前才入斯境。」

  「那先生之技已登峰造極,可無敵於天下了?」

  豫讓搖頭,輕聲一歎道:「不可能的,無敵於天下,談何容易。心靈的感覺只能體察外來的攻擊,卻無能抵禦外來的攻擊。若是一劍攻來,勢力極快,我雖然感受到來勢,手卻無法配合,這一劍就逃不過。再者,對方若是勁力奇大,我雖然運劍去招架,抵擋不住,仍是要喪生劍下。這種能力是保護自己的,不是攻擊克敵的。」

  「要想在速度及劍勢上勝過先生的人,大概沒有了。」

  「不,有的。君侯在這方面就不遜於我。」

  襄子愕然道:「我?先生太過獎了,我差得太遠。」

  「不是的。君侯的稟賦實優於我很多,只是未曾加以發揮而已,也沒有抓住訣竅。」

  襄子目中閃出了光來道:「先生能否教我?」

  豫讓想了一下道:「君侯顧忌太多,心神未能專一,對得失、生死之心還看得太重,不能放手一搏。」

  襄子沉思片刻,歎道:「我知道,我身上穿了軟甲護片之類東西,有時會妨礙劍招的發揮,有時會影響到劍法的完整,如若對方的劍是指向有掩蔽的部位,我就不加理會,養成習慣後,就只重攻而不重守了。」

  豫讓道:「君侯果然不凡,立知癥結之所在。」

  襄子道:「有一兩位劍道老師曾經告訴我過,說我若不去掉這些護身之具,劍技絕難有大成。」

  豫讓道:「能有這種體驗的人,劍技必已臻爐火純青之境,但不知這幾位前輩高人是誰?」

  襄子道:「豫先生莫非想去找他們較量一番?」

  豫讓道:「不,以前我或許會有此心意,現下我已盡去名心,也無爭意,只想找一二先進高明,懇求教益。」

  襄子輕歎道:「我倒不是不肯說,實在是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名號,他們都是不屑于揚名的高人隱士,雲蹤無定,偶而有幸相遇,指點了我幾天劍法,然後又翩然而去,我也一直在找他們,終沒有找到。」

  豫讓歎道:「真正的高人多半是不願在塵世留名的,由此君侯也當知豫某始終不敢當天下第一之稱,因為我知道湖海之間,比我高的人還很多。」

  襄子道:「豫先生的高雅胸懷並不遜於那幾位,而且以劍技而言,絕對也優於他們。我曾經向他們請教過當世劍客以誰為最,他們都一致推崇豫先生。」

  豫讓微微一怔道:「他們也推舉我?這怎麼可能呢?豫某並沒有接晤過似此前輩高人呀。」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們確曾推許先生為塵世間無雙之高手,運劍之精,無人能匹。」

  豫讓想想才道:「若是他們許我為塵世高手,倒還可以相信的,因為他們都在塵世以外,不與世俗爭勝了。」

  襄子道:「但他們所說的理論,我卻一直想不透。我身著護甲,減少了許多的守勢,把精神集中在攻擊上,增加了不少的威力。兵家有雲,攻擊乃最佳之防禦,主功之勢,操之在我,何以又說我難登大成之境呢?」

  豫讓笑道:「幾個月前,君候若以此相詢,豫某是無法回答的,現在卻勉強可以說個道理出來。劍之極境不是傷人而是以王道感人服人,故而劍技之搏,乃在守而不在攻,因而有劍道即仁道,劍心所在,天心所在等語。」

  襄子道:「仁者無敵,也是這個意思了?」

  「是的,劍中沒有無敵的高手,只有仁者無敵。」

  「我還是不懂,劍為兇殺之器,何由而施仁呢?若是一味堅守,又怎麼能克敵致勝呢?」

  豫讓想想道:「君侯到過滄海之涯沒有?」

  「沒有。趙晉之地,離海邊還遠得很,但是對海邊的情形,我倒是聽人說過,不太陌生。」

  豫讓道:「海濤終年不斷拍擊堤岸,有時挾以狂風暴雨,聲勢洶湧,無以能匹。」

  「不錯,天地造化之威,非人力所能抗拒。」

  豫讓笑道:「可是那海邊的岩石,一任巨浪衝擊,始終沒有什麼變化,風浪雖惡,卻並未能奈岩石何。」

  襄子道:「這與劍又有什麼關連呢?」

  「善攻者即使劍挾狂風怒浪之威,卻動搖不了堅挺的磐石,風平浪止後,巨石屹立依然,只因它采的是守勢。」

  襄子道:「我懂了,攻擊者總有一天會遇到一個更強的對手而倒下去,而守禦者卻能永立於不敗之境。」

  豫讓道:「是的,劍技到了至上境界,就可以不受任何的攻擊,一如海中之石。」

  「但是石頭也不能消滅巨浪呢?」

  「能的,石頭擋住了浪花,使之自然而消失,風雨總有停歇之時,血肉之軀,也必然有疲累之時的,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那時勝負自分。」

  襄子想了一下道:「要達到這個境界很難。」

  「是的。很不容易,只要心中無法除去殺機,就永遠到不了那個程度。主攻之劍,永難大成。」

  襄子道:「我明白了,我大概是永遠也無法達到這個境界了,因為我不能冒險,除掉劍之外,我還很多其他的責任,我的劍技不能夠充分自保,唯有靠那些護甲了。」

  豫讓點頭道:「是的,君侯本非劍中人,有如此之劍已經足夠,今後當將精力多用於國事,造福生民。」

  襄子道:「多承教誨,那麼今日之鬥可以罷手了。」

  豫讓痛苦地道:「不能!因為豫讓不肯罷手。」

  襄子道:「我們鬥下去不會有結果的,先生之造詣已臻無敵之境,我勝不了先生,但先生之技大成於守,也勝不了我。」

  豫讓道:「豫某不是要勝君侯,而是要刺殺君侯。」

  「但無敵之劍是不能殺人的。」

  「殺人不必劍技,一個完全沒用過劍法的人,拿了劍也能殺死人的。」

  「但是要殺我卻很不容易,幾乎絕無可能。」

  豫讓想了一下道:「有許多事是不由自己的,有些事雖是明知其不可能,卻是非做不可。」

  襄子長歎一聲道:「不可能改變了嗎?」

  「君侯知道那是不會改變的。」

  襄子無可奈何地道:「豫先生,我實在不想殺死你,但我更不想被你殺死,更不想長日在你的威脅下過日子,逼不得已,只有得罪了。」

  豫讓道:「沒什麼,君侯,我們兩人中,必須倒下一個人,才能把事情了結。」

  襄子再度舉起了劍,這次他不玩什麼花巧,老老實實的運劍進迫,劍勢十分淩厲。但是要想擊敗豫讓是十分困難的,他的一支劍幾乎已經成了有生命有知覺之物,更不像是握在人的手中。

  襄子用盡一切的攻勢都沒有用,劍將及體時,豫讓輕輕地一擋就化解開了。

  相反的,襄子因為連續進招,已經很累了,他的手開始慢了下來,攻擊也不若先前有力。

  他已經露出了不少的破綻,豫讓若是乘隙攻擊,必可刺中襄子,但豫讓並沒有利用那些弱點。

  因為那些地方雖是要害,卻在護甲的掩蔽之下。輕率出劍,殺不了襄子,他若乘機回擊倒是傷得了豫讓。

  這當然不是很公平的,因為豫讓能攻的部位太少了,只有咽喉、雙目,以及有限的幾處護甲不及之處,而豫讓的全身都在襄子的攻擊之下。

  但細細想起來,仍是豫讓佔便宜,因為豫讓的目的在殺死襄子,而襄子無意傷及豫讓。

  以劍技而言,豫讓是高於襄子,但襄子的器利,有護甲身,因此兩個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平衡。

  不過兩人都是絕佳的高手,這一戰也是精彩絕倫的,雙方攻守已近千招,費時已逾兩個時辰,戰況仍然呈著難解難分的局面。

  若是為切磋劍技,襄子早就該落敗了,然而這是一場生死之搏,不到一方倒地是無法結束的。

  若是在戰場上生死相搏,戰鬥也早該結束了,襄子縱有甲胄護體也難以抵擋豫讓石破天驚、雷霆萬鈞的一擊。

  只可惜豫讓鼓不起殺機,無法施出全力的一擊,所以這一戰又呈現了一種奇妙的矛盾。

  無數圍觀的群眾沒有一點聲音,屏息以待,等著看出一個結果來。他們的眼睛已經酸了,脖子也僵直了,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鬆懈,睜大了眼,不捨得放過任何一節細小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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