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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這位白雲師大年逾六旬,自從十余歲在光明庵落髮皈依怫門之後,據說從未出過庵門一步。是以她後來當上峨嵋掌門之位,天下武林都以為她只是以佛門德經學行見長,誰也不知她天資過人,早在三十歲左右時,便已是峨嵋第一高手,那天天竺黃衣僧一日一夜間看過所有入山門女尼,都毫無表情,唯獨一見那白雲師太,眼中頓時精光暴射,合十為禮。

  「山門周圍已聚滿了峨嵋派的女尼,少說也有二百餘人,卻寂無聲息。

  「白雲師大凝目默然打量那天竺黃衣僧,過了好一陣,才道:『師兄竟是婆羅門教上座,萬里東來而非是求法,敢問所求者何?』

  「那天竺黃衣僧道:『本座足跡遍及東南西北中五天竺,無人會得本座心意,是以不辭辛勞,萬里迢迢來到貴國。』

  「他雖是語直重濁,聲調怪異,但仍字字清楚,顯然精通中國語音。

  「白雲師太沉吟一下,才道:『上座周遊五天竺,不知費了多少年月?』

  「天竺黃衣僧道:『本座只費時二十載,卻已見過億萬人。』

  「白雲師太微微一怔,道:『然則上座來到敝國,知不知道至少也須歷時二十載,才行得遍敝國國土?』

  「天竺黃衣僧眼中精光消談了許多,道:『商揭羅仙人雲:若人生百歲,不解生滅法,不如生一日,得而瞭解之。本座若是得見那人,縱然只活一天,也勝卻百年高歲。因此若在貴國消磨區區二十載,何足道哉。』

  「白雲師太默然不語,若有所思。

  「但四下的女尼無不大感奇怪,只因那天竺黃衣僧引述的四句經文,原是出自佛家小乘經論的阿含經中。

  「由於阿含經對四聖諦、十二因緣、五蘊皆空、業障輪回、四念處。八正道等根本教理闡釋極詳,由此而窺大乘話論,實為方便法門,是以眾尼多識此經。

  「她們驚詫那天竺黃衣僧既是婆羅門僧侶,何以竟引述佛經揭語?」

  阮雲台說到此處,看到女兒面上泛起迷茫之色,心知她學力有所未及,故此心中有許多疑團,便再作解釋,道:「峨嵋眾尼哪知天竺原是婆羅門教的天下,此教的四吠陀書最早的出現在佛前二千年,第四吠(即奧義書)也在佛前五六百年前出現,這奧義書哲理深速,即使是佛家思想,也是藉此書為基礎。但這婆羅門教信奉多年,家典繁重,而且嚴格分一切人為四種姓貴賤階級。到了釋迪牟尼悟道後,倡言中道及眾生平等之義,於是佛教大盛。直到佛滅後一千三百年左右,天竺佛教大見衰微。而吠植多派的商揭羅則采一部份佛教數理,卒之中興婆羅門教。由於此放,婆羅門教僧侶引用佛教經文,本來不足為奇。」

  阮瑩瑩輕啊一聲,恍然大悟,只聽她父親繼續說道:「白雲師太精研佛典,對天竺彼國佛教消長等情形,亦有所聞,故此她默然尋思的是黃衣僧要找的人到底是誰?天竺黃衣僧不但不再出言驚動地,甚至連全身上下也不曾再動彈一下,宛如泥木塑雕一般。奇怪的是白雲師太也不言不動,就那樣子站在原地。兩人足足僵立了一整天,眾尼都愁急不已,團團包圍著這兩人,可是靜寂如故,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打擾白雲師太。黑夜來臨之後,眾尼點起火炬照耀,卻見兩人仍無動靜,終於又熬到黎明。眾尼更加愁急,忽見朝陽第一道光線照到天竺黃衣僧面上時,那張黝黑的面龐竟仿佛是寺廟中的佛像,只是缺乏這種慈和的味道而已。但見他緩緩睜眼,接著仰天長笑一聲。他的笑聲高亢強勁,洪洪震耳,遠遠傳了出去,山谷間竟隱隱有回聲相應。」

  眾尼這才驚覺天竺僧內力之深厚,竟大是出乎意料之外,那天竺黃衣僧笑聲一歇,更不打話,舉步向回路行去。

  眾尼的包圍圈有如波分浪裂般自動讓出一條通道,在她們心中不約而同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這個行退怪異來自百數十萬裡外的大竺僧侶,最好快快離開峨嵋,離去得越快越好。

  大夥兒都是這麼想法,自是無人攔阻。

  天竺黃衣僧走出五文之遙,已經脫出眾尼圈婦,眼看已無事故,誰知柔風微拂處,白雲師太突然在他跟前現身,攔住大路。

  她身法之快,逾於光影,故此大半女尼竟不曾發覺。

  天竺黃衣僧微微一笑,笑容中竟透出歡喜之色。

  白雲師太雖是覺得奇怪,一時也不暇細想,道:「上座說來就來,原自無窒無礙。但說到去時,卻怕不能如行雲流水全無阻滯。」

  天竺黃衣僧道:「本座歷經河沙數劫,至今胸中坦蕩,何來窒礙?何來阻滯?」

  白雲師太徐徐道:「上座忍不得不走,便是阻滯!」

  天竺黃衣增搖搖頭,道:「世上苦無爭喚,忍從何來?」

  白雲師太一怔,心中大是彆扭,她原是修持大乘經論,但目下被這胡僧之言一下子套住,竟而變得小乘之道也不如。

  欲待辯說,更落得爭噴未盡的口實。

  不予辯說呢,又形同默認。

  是以心中十分彆扭。

  阮瑩瑩心知爹爹向未言簡意賅,目下對這一點說得如此詳細,定必含有深意。

  於是攝神定慮,聆聽下去。

  這天竺黃衣僧又微微一笑道:「師太在忍之一字下功夫,是以與本座僵立相持了一晝夜。殊不知本座只是等候師太回覆,並無他意,既然迄今師大還尋不出答案,本座已無停留必要,說去便去,窒礙何在?」

  白雲師太心頭大震,地修行功夫那麼深厚的人,也不禁變了顏色。

  原來那胡憎淡淡數說,卻已使白雲師太多年修持之功幾乎毀於一旦。

  只因她須得從根本上將這一宗因果的魔影除去,又須從頭體認佛門義理,這豈不是有如數十載的修為付諸流水了麼?

  阮瑩瑩不禁啊了一聲,道:「那她怎麼辦呢?」

  在她想來,白雲師太的處境實是窘困無比,偶一失鎮,只怕墜劫更深。

  阮雲台道:「自然白雲師太十載靜參潛修之功也不是那麼不中用的。」

  她攝心一轉念間,已知自己該怎麼做。

  當即合什為禮,道:「上座由始至終,掌握了主動之勢,所謂以高察卑,以大觀小,自是靈台無礙揮灑自如,貧尼今日得晤高人,幸何如之。」

  天竺黃衣僧道:「師大言重了,聽你口氣,意猶未盡,可要本座猜一猜麼?」

  白雲師太道:「猜與不猜,俱屬空妄。正如上座雲遊天下,與株守一隅有何區別?是故貧尼打算讓上座駐錫峨嵋,總有一天上座會知道佛門功德何故遠勝外道。

  「她話說得客氣,其實已表示強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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