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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那個老人沉默了一會,才道:「二十多年前,我診查出我肺中長了一顆惡瘤,不論用什麼藥物,也不能消除。這等惡瘤,如若無法斂束在固定之處,不須多時,須死於非命了……」

  他深深的嘆一口氣,道:「從那時開始,我便將畢生精力,用在對付這個惡瘤上面。全靠我醫術精深,又有各種奇花異卉入藥,是以一直拖延到現在。」

  阿烈面色本因愧疚而漲紅,現在轉變為灰白,吃吃道:「只不知您老還拖得多久?」

  言老伯道:「我已將近七十之人,就算死了,也不算得短壽。你不必把今日之事,放在心上,既然你很關心我,那就不妨告訴你,我這條性命危在旦夕,時時刻刻都有倒下去之慮。」

  他微微一嘆,伸手拉住阿烈,走到廊上,推開一間房門,說道:「那就是五色仙曇了。」

  房中陣陣清香撲鼻,使人心神皆爽。阿烈一眼望去只見當中有一張檀木方桌,桌面擺著一個金屬的巨型花盆,直徑約有兩尺。盆中的泥土上,斜著一株翠綠色的植物,形狀頗似尋常的曇花。但細細看時,這株曇花綠得一如上佳翡翠雕琢而成,而且葉子散發出清香,使人一嗅而知必凡品。他目光一轉,但見窗邊有一張長桌,兩邊牆角安放書櫥,桌上除了文房四寶之外,還有一個雕刻得很精致的木箱,擱在左邊末端。

  言老伯道:「書櫥內的典籍,皆是醫藥之學……」

  他走過去,從櫥中拿出一部手抄的冊籍,又道:「這一本是我抄錄下有關那彩雲鳥以及五色仙曇的秘笈,你有興趣有話,不妨翻翻看!」

  阿烈接過那本冊籍,剛剛翻開,言老伯已道:「你一定猜不出我這個木箱內裝盛的是什麼物事?」

  阿烈茫然搖頭,道:「敢是一些藥物麼?」

  言老伯道:「不,是我精心特製的刀鉗針剪等物。」

  阿烈訝道:「您老喜歡剪裁衣服麼?」

  言老伯道:「當然不是,這一套用具,乃是打算用來剖胸割肺,把那惡瘤拿掉之用。」

  阿烈聽了不禁毛骨悚然,道:「當真可以剖開胸膛和肺腑麼?」

  言老伯道:「我認為可以,但可惜沒有機會實驗。」

  阿烈大為心驚膽戰,暗想:「他若是不能自己動手,一定是要我做這件事。」

  當下戰戰兢兢的問道:「您老能自己割自己的胸肺麼?」

  言老伯道:「當然不行!」

  阿烈駭了一跳,心想,無論他怎麼說,我發誓不答應替他動手……

  他滿懷鬼胎地望著言老伯,吶吶道:「既然您老不能親自動手,這一套用具,要之何用?」

  言老伯道:「我一直要找一個能夠傳承我醫藥之學的人,便也把這等手術秘法傳給他。這一來,豈不是有人可以替我開胸剖肺了麼?」

  阿烈最怕的正是這話,是以頓時駭得幾乎轉身逃跑,言老伯見他面色過份的蒼白,不禁關心地問道:「阿烈,你沒事吧?你的面色壞透了!」

  阿烈道:「我還好,只不過心中很害怕就是了。」

  言老伯道:「哈!哈!你怕我叫你動手,是也不是?但我告訴你,這只是我以前的想法而已。如今年紀已老,若是不能很康健的活下去,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所以我決不請求你替我動手的。」

  阿烈這才長長吐一口氣,略略有點血色回到面上。不過他頓時又十分關心對方的安危,問道:「可是您若不開刀,豈不是全無活下去的機會了?」

  言老伯道:「雖是如此,卻也沒有辦法。」

  阿烈躊躇再三,突然衝口而出,道:「我可不可以幫你開刀?」

  言老伯現出很感動的神情,道:「你真是很有義氣又重感情的人,我豈能辜負你一片好心。」

  阿烈此時已不能後悔,但又實在害怕開刀之舉,真是恨不得馬上死掉,免得進退維谷。言老伯打開木箱,只見箱內盡是精鋼打製的用具,單是利刀,便多達十把以上,大小完全不同,此外,各式各樣的鉗子和利剪,琳琅滿目。言老伯解釋每一件的用途,絮絮不休。阿烈精神恍惚,根本不知他說了些什麼話。等到阿烈突然清醒時,屋中只剩下他一個人,竟不知道言老伯是幾時離開的。那個放滿刀鉗針剪的木箱,還打開蓋子,擺在他面前,阿烈急忙移開目光,他甚至不敢讓自己想到開刀之事,因此打開手中的冊籍,胡亂瞧著。他恰好揭到關於彩雲鳥的紀錄,猛然間身子一震,凝神閱讀下去,大約過了一頓飯之久,他突然被咳嗽之聲所驚動。這陣咳嗽嘶啞的劇烈,乃是從外面傳入來。他放下冊籍,趕緊走到門邊,只見言老伯站在院中,彎著腰咳個不停。阿烈飛跑到院中,替他捶背,過了一陣,言老伯才停止了劇咳,阿烈扶他到台階處坐下,問道:「您怎麼啦?」

  言老伯道:「這是極兇險的徵兆,再來這麼一次,非死不可。」

  他的聲音十分虛弱緩慢,使人生出風中殘燭之感。他停頓一下,又道:「以我現在的身體情況,一開刀準死無疑,所以不必想到這件事。」

  阿烈高聲道:「言老伯,振作一點,您還有得救。」

  言老伯有氣無力地道:「這話怎說?」

  阿烈道:「我剛才閱看那抄本才知道的,您在那上面記錄著如果聽到彩雲鳥的鳴聲,就是已拉過糞便之徵。」

  言老伯精神大振,抬頭道:「是阿!那鳥叫過一聲,對也不對?」

  阿烈道:「那隻叫的似是領袖,一直在牆上戒備。後來掠下院中,吃了一顆果實,回到牆頭,歇了一下才振翅高飛,同時發出叫聲。」

  言老伯道:「那麼這泡糞便,必是撒在牆頭。你快去瞧瞧,那糞便應是五彩的。」

  阿烈飛奔而去,很快就爬上牆頭,高聲大叫道:「這兒真有一泡,言老伯,您可以活命了。」

  他在言老伯指揮之下,很快就將那一泡糞便,移到金盆中,敷貼在那五色仙曇的根部。現在他們便靜等那五色仙曇開花,照典籍上記載,兩個時辰之內,必定開花。言老伯已從木箱中取出兩支銀質小管,分一支給阿烈,說道:「此花開時,將泌出花露,此是天材地寶的精華,我肺中的惡瘤雖然可怕,但一服這仙曇花露,頓時痊愈。」

  阿烈道:「您老治病要緊,不用管我。」

  言老伯笑道:「你聽我說,此花一共分泌兩次仙露,我吮吸過第一次,便立刻熟睡過去。因此第二次結露之時,我全然不知,你不吮吸,也是白白糟蹋了這種異寶。」

  阿烈點點頭道:「若是如此,我自然聽您的話。」

  言老伯道:「你服過仙曇花露,立時脫胎換骨,不但力大無窮,而且身輕如燕,能蹈虛而行。再加上這仙曇花瓣,有辟毒的靈效,你身懷此寶,幾乎可說是不死之身了。」

  阿烈十分興奮,想道:「我力大身輕之後,就不怕七大門派之人了。」

  突然間一陣異香充彌全房,曇葉上傳出一陣輕柔的嗤嗤之聲。言老伯和阿烈一齊望去,只見那宛如翠玉雕琢而成的闊大葉子邊緣,冒出一點點紅色的嫩芽。這根嫩芽生長的速度,比之其他的植物快過數百倍。它在人眼可以覺察的情形下,破葉而出。這陣「嗤嗤」之聲,便是那嫩芽破葉的聲響。由於這等奇異的景象,使阿烈對這仙曇花增加了無限信心。言老伯一面觀察著,一面低聲道:「孩子,這是大自然中的奇景,千百年也不會顯現一次。我們單單是這一份眼福,已經是舉世所無了。」

  他的聲音和態度中,流露出強烈的虔誠崇敬之心。阿烈也不由得為之肅然起敬,油然而生感激命運之情。那一根嫩芽,從葉子邊緣長出來,不一會工夫,已達半尺長,但仍然未有停止之勢。阿烈目瞪口呆地道:「真想不到這仙曇生長得如此迅速,而且竟然長在葉子的邊緣上。」

  言老伯道:「古人說曇花一現,就是形容此花開謝的迅速。而普通的曇花總是在夜半開放,大約兩個時辰,便自凋謝,這五色仙曇,時間還要短促得多。你記著別用手碰觸,須得以這根銀管吸吮花露,不然的話,那數滴仙花之露,人手一碰,立即消失。」

  阿烈道:「我記住了。」

  眼見那根嫩芽尚在抽長,但末端已漸見肥大漲起。不久,嗤嗤之聲已經停止,花蕾卻越來越肥漲。終於變成一枚達半尺的花蕾,阿烈暗暗估計,此花盛開之時,少說也當有徑尺之大。這恐怕是他平生所僅見的最巨大的花朵了。他們都很緊張地等候著,約莫過了一盞熱茶之久。阿烈發出低低的歡呼,道:「瞧,仙曇開花了。」

  言老伯興奮地點點頭,道:「奇了,我這刻已經感到體內血氣順適,生機勃勃。相信這仙曇花的香氣,已具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妙效。」

  阿烈道:「那太好了。」

  那枚花蕾已經漸漸綻放,只見花瓣的尖端,彩暈浮動,已有一種極絢爛醉人的光彩。他們只窺見一斑,便已如此奪目感人,等到完全開放時,它的綺麗明媚,已是不可言喻了。言老伯滿面洋溢著感嘆祟贊的光輝,他乃是花卉之道的當代宗匠,親眼得見這等仙花盛放,內心所受到的感動,決計不是言語筆墨所能形容的。那朵五色仙曇,發出一種沁人脾肺的芬芳,香得難以形容,教人恨不得投身跪拜於花前,死亦甘願。阿烈突然間吃驚地向言老伯望去,但見他合掌膜拜,面上流露出如癡如醉的神情,接著低頭向那仙花伸去,好像要嗅清楚那陣花香。他本來並不在意,但他的記憶力特強,剛才言老伯說過不可碰觸及此花之言,這刻泛起心頭。言老伯如此迷醉若狂的神志,實在使他耽心那鼻子會無意觸及花朵。因是之故,他覺得應該提醒言老伯。阿烈道:「言老伯……言老伯」言老伯毫不理會,頭顱仍然慢慢的向仙花伸去,阿烈猛可想起他如癡如醉的神情,莫非是已經入了迷?因此他連忙伸手去扳言老伯的肩頭,一面叫道:「言老伯,你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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