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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趙岳起身還了一禮,請他坐下,說出姓氏,細一打量,只見這壯漢年約三十五六,面貌樸實,舉止中有點侷促,顯然不慣與陌生人應酬。但口氣卻微帶江湖味道,甚是奇怪。當下問道:「鄭兄有何見教?」

  鄭捷忽然面紅,吶吶道:「趙大哥打那兒來的?」

  趙岳道:「我作這種買賣,說得上四海為家,這一回打湖北襄陽一路北行,到達貴鎮。」

  鄭捷喜道:「趙大哥走過這許多地方,好極了。在下想勞駕大哥到隔壁走一趟,看一件東西,講幾句話,在下便萬分感激。」

  趙岳訝道:「那是甚麼物事?要說甚麼話?」

  鄭捷說道:「那是一些珠子,大哥但說這些珠子太過名貴,不敢買下那就行啦!」

  趙岳更感不解,問道:「這話向誰說呢?」

  鄭捷答道:「一個老人家,在下自小叫他做孫老爹的,他病在床上,若是大哥跟他談談各地見到的事,又說說那些話,老爹一定十分高興!」

  趙岳聽說那是個有病老人,俠義之心油然而生,當下應道:「使得!使得!」

  鄭捷大喜道:「大哥真是好人,唉,我瞧老爹已活不多久,這一回碰上大哥,當真好比走遍天下各地,他的心願總算有了著落……」

  趙岳無論如何都聽不明白,心想這鄭捷講得不明不白,還是到那兒去瞧瞧,便可知道。

  兩人出店拐個彎,轉入一條巷子內,走到一座古老屋宇。但見此屋甚是高大深邃,想是鄭家昔年家資富有,所以祖居這等廣闊高大。

  鄭捷帶他走到第二進一間房中,叫道:「老爹,我碰到一位趙大哥,特意帶他來瞧瞧珠子!」

  趙岳入門以前,已曉得此屋乃是鄭家祖居,因此想不到那孫老爹竟是住在此處,心中暗暗訝異,暗中猜測這孫老爹和鄭家的關係。

  這房間相當寬大,卻不甚明亮,到處皆可看出殘舊剝落的痕跡。不但這房間為然,外面的廳房處處都是如此殘舊,可知鄭家已經中落甚久,相當貧窮。

  靠裏壁的一座炕上,躺著一個人,白髮白鬚遮住他的面孔,只露出一對無神的眼睛。

  但這孫老爹神志仍然十分清醒,緩緩道:「難為捷兒你還記住這樁事!那包珍珠都在老地方,你拿出來讓這位朋友瞧瞧就是!」

  鄭捷打屋角取出一個小包裹,打了開來,只見裏面有數十粒珍珠,最大的比龍眼核還大,最小的也比普通的大顆珍珠略大,粒粒圓淨。趙岳不禁一怔,心想這些明明都是極上品的珍珠,世上罕見,想不到在這等僻荒小鎮上,卻見得有這麼多。

  他久走江湖,身上一向帶著珍寶之物,變賣使用,是以眼力極高,細視之下,確知這些珍珠絕不是膺物,於是說道:「在下只是小本買賣之人,那能買得起這等希世寶物?」他的話出自衷心,是以聲調極是誠摯真實。

  那老人支起上半身,細細打量他一會。這時趙岳已歛藏住眼神,外貌又經過化裝,誰也瞧不出破綻。老人嘆口氣,道:「趙掌櫃乃是久歷江湖的人,但仍然未失一片赤誠,實是難得!」

  趙岳這才明白他為何要打量自己之故,於是應道:「老爹過獎了,這等希世奇珍應當送到通都大邑去,還須找到資本雄厚的老字號珠寶店才出得手,如若不然,那就合著一句『明珠暗投』的古語了!」

  老人又躺下去,緩緩道:「老朽待死期將至之時,方始作此打算!不過有時想到若是留下太多財富給他們,只怕非福反禍。」

  趙岳答道:「老爹這話極是洞明世情,小可向來也是抱定絕不非份貪得的宗旨!」

  老人瞪大雙眼,望住屋頂,不再做聲。趙岳又說了幾句話,他都不理不睬。鄭捷過來低聲道:「趙大哥別見怪,孫老爹一向有這種怪脾氣。時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就不跟別人講話,咱們走吧!」

  趙岳心想這位老人家心中不知埋藏著多少記憶往事,只看他擁有這等貴重珍珠以及睿智的談吐,便可測知他絕不是一個平常之人。於是默然跟著鄭捷出去。到了前面破舊的廳中落座,鄭捷泡上一盃熱茶,說道:「趙大哥辛苦這一趟,在下極是感激不盡。」

  趙岳問道:「孫老爹是甚麼人?」

  鄭捷搖搖頭,道:「在下也不知道,他是我去世多年的祖父的朋友,以前我祖父在外面做生意認識的,大約在三十多年前他忽然來到這裏,雙腿上不能行走。我祖父留他住下,直到現在!」

  他停一下,又道:「我祖父去世時,家境已經十分貧困,那時我只有十歲,他便取出一顆珠子,要求每日有空時便在街上瞧得有外路人經過,賣給人家。他說那一顆珠子只要一千兩銀子就行啦。這口氣好大,人人聽了舌頭伸出來都縮不回去。」

  趙岳插口道:「你從來沒有賣出過麼?」

  鄭捷搖頭道:「沒有,別人一聽都駭死了,都說孫老爹失心瘋,胡說八道。我一直照他的話到街上留神瞧著外路人經過,到了二十多歲之時,那顆珠子只要賣二十兩,也還是沒有人要。我因為要販賣貨物,做點小本生意,所以好久都沒有工夫替他辦這件事,那顆珠子便擱在屋裏,不曾帶在身邊!」

  趙岳心中不覺泛起一陣憐憫的情緒,只聽鄭捷又道:「我知道孫老爹見我家貧窮,他住了幾十年,我父親母親都沒有一句閒話,所以心中不安,想把珠子賣出之後,那銀子可以作本錢做生意。我想若果我不去替他這樣做,他心中一定萬分難過,所以我賣珠賣了十幾年,現在我的大兒子已有十歲,差不多可以上街替他賣珠啦!」

  趙岳更覺惻然,摸摸身上除了銀票之外,還有二十餘兩紋銀,當下掏了出來,放在桌子上,說道:「鄭兄請把這點點銀子收下,告訴孫老爹說,那些珠子太過值錢,我買不起。」

  鄭捷愣然道:「那麼這些銀子……」

  趙岳道:「我借給孫老爹,待他珠子賣出了,才還給我。」他知道若是說出「贈送」二字,孫老爹決計不肯接受,再者須得顧及自己一個生意人的身份,是以說借給他!

  鄭捷又是驚疑,又是歡喜,要知他賣了十幾二十年的珠子,人家連多看一眼那珠子的興趣都沒有,眼下這人卻說珠子太過值錢,願意借錢而不要珠子。這事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是以歡喜驚疑的情緒充滿心頭。

  趙岳起身道:「我走啦,將來有機會再來瞧老爹!」

  鄭捷啊一聲,連忙伸手攔住他,說道:「趙大哥等一等,待我去告訴老爹,他老人家一定高興極了!」

  趙岳見鄭捷甚是著急,不好意思一定要走,只好坐下,道:「好吧,你進去講一聲,但我是決計不能收下珠子的!」

  鄭捷飛奔入內,過了片刻便奔出來,叫道:「趙大哥,你無論如何進去一趟!」

  趙岳心想若不進去,倒像是做了見不得人之事了,於是起身跟他入內。

  那老人已坐起床上,用枕頭墊住腰背,只見他眼中光芒閃爍,迥非早先奄奄一息光景。趙岳見了心頭一震,忖道:「這位老人家絕非尋常之人,若不是煉過上乘內功,就是意志極是堅強之士,也無法在這等油盡燈枯之際顯示出如此巨大差異?」

  老人說道:「趙掌櫃的這等胸襟行徑,直是古今俠士豪舉,老朽想不到此生還能親眼見到。」

  鄭捷插口道:「那堆銀子還放在外面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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