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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王成深深嘆息一聲道:「你有什麼辦法?我只恨自己沒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講到哪兒去啦?我這支金釵有三錢重,你們再加十個人,也吃喝不完。」

  貧窮的夫妻未必沒有首飾,但必定是極有紀念性。絕非等閒飾物,王大嫂這支金釵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妝。無數艱苦日子都捱過去,不曾當此釵,她何以肯為冷見愁這樣做呢?

  王成隻歎一口氣,沒有做聲,而到了晚上,四個大漢在燈下舉杯暢飲之時,王成竟沒有絲毫憂慮惋惜,他就是這樣義氣熱情的人。

  陳大頭酒量較淺,尤其是天津玫瑰露這種烈酒更受不住,臉紅脖粗,說話多得很。

  每個人都很可愛,包括時時抱住冷見愁大腿的小傢伙。但冷見愁能替他們做什麼?冷見愁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冷見愁摸著粗糙的杯底,凝眸尋思。莫非好人應當多吃苦,忍受種種折磨,而奸狡陰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臺樓閣坐擁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難道註定必是狡黠毒辣無情之人才擁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陳大頭和李強都趴倒,冷見愁雖然喝得很多,兩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畢直。

  王大嫂從外面回來,面有優色,冷見愁甚至聽到她在後面廚房裡嘆息的聲音,任何人的事何以不管,但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來也得管一管。冷見愁走入廚房,道:「大嫂,外面發生什麼事?」王大嫂道:「喝酒吧,鄰家的老於病勢加劇,只怕不成了!」冷見愁道:「老於?是不是在鏢局跑腿那個?」王大嫂點點頭道:「就是他。」冷見愁道:「他已經病了很久,這兩天不對勁麼?」王大嫂道:「正是。冷見愁道:「有沒有找好的大夫?」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點兒家當都花光用淨了。」冷見愁道:「我記得老於是很壯健的漢子,生了什麼病?這麼厲害?」

  他沉吟一下,又道:「大嫂,帶我去瞧瞧,我學過醫,但別告訴別人。」

  王大嫂一點不驚訝,點頭道:「我帶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冷見愁反而訝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當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連雕一把木刀都比別人好。」

  冷見愁不但會雕削木刀,醫起人來更是藥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於,還有兩個婦人一個小孩,都是病情嚴重,但只是一帖藥,就幾乎痊好,雖然冷見愁不想讓人家知道,但紙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來戶貧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連日來冷見愁忙得不可開交,天天有許多人排隊請他診治,冷見愁口袋裡一文不名,卻堅持不肯收受診金。所以雖然醫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過痊癒的病人總會盡心意送禮物來,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點心、雞、鴨、豬肉、雞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食用不完,還可以送人。為善最樂,王大嫂比撿到金子還高興,日子過得快樂之極。

  但冷見愁卻越來越感到金錢的壓力強大得令人難以忍受。因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都兼有血營養不良症狀,誰也知道對治貧血及營養不良,只有進補,必須藥物食物齊頭並進。偏偏病人們大都十分貧窮,抓藥治病已很勉強,何來進補?

  如果像嚴星雨雷傲侯的富有,根本不成問題,雖然不能大量贈以人參,仍可用黨參代替,營養方面,不妨開一家肉店,貧苦病人可以半價優待。

  冷見愁心中很難過,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營養,以致沒抵抗力而百病寄生,而且生長發育都受到妨礙。很想幫忙,但錢呢?

  不是沒有錢,冷見愁要錢的話多的是,問題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滿身本領,口袋裡一文錢都沒有。

  太陽如火傘,既酷熱而又光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夫子廟平時那麼熱鬧的所在,也被熱浪趕走所有遊人,只有牆腳陰涼處有些漢子尚開胸膛打噸。

  冷見愁並沒有特別注意衣著,但外表上越來越斯文,所以當他在夫子廟遊逛,誰都以為是讀書君子,誰也不會對他加以在意。

  但仍然有些人緊盯著不放過他——乞丐,凡是遊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冷見愁因此有點窘,因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來多麼可憐,都得不到冷見愁同情施捨,只有冷見愁自家曉得原因,決不得吝嗇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裡空空也。

  冷見愁逛到河邊——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榮地象徵,河畔的樓臺,河中的畫舫,金碧輝煌,裝載著無數美人,弦著歌舞,醉尋綺夢……

  「連碧舫」停泊在臨河樓閣下,冷見愁心頭泛起親切感,這艘畫舫曾經載過雪婷,那個又野又美的女孩子,當日在舫上周旋于王孫巨買間,卻不知現在怎樣了?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遠一艘畫舫更巨大華麗,叫做「長樂舫」,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畫髒停泊在臨河婁閣,比別家高敞新淨得多,好幾扇窗戶內,都有妖嬈女子伸出半身,嬌聲笑語。

  冷見愁在樹蔭下,瞧看一陣,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難過因為幾聲笑幾句話,已可以聽出她們對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總是擺脫不了命運支配,無由自拔,命運,當真如此可怕可恨麼?命運是誰創造的?為什麼要創造命運?有史以來可曾有「人」能擺脫命運支配?

  一個藍布衫大漢,拍拍冷見愁肩膀,眼中露出兇悍光芒,但態度卻也和氣,道:「瞧什麼?」

  冷見愁道:「嚇我一跳,你是誰?」

  藍衫大漢道:「我是林大方。」

  冷見愁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請了,你見到那艘長樂舫沒有?比右方的連碧舫大得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認得舫上的人,能夠到舫上瞧瞧,便不枉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個書中子,秦淮河的畫舫人人去得,何須認識,你口袋裡有銀子沒有?」

  冷見愁心中歎口氣,如果口袋裡有銀子,誰不會上畫肪吃喝玩樂一番!當下應道:「要多少銀子?」

  林大方道:「千兒八百兩不算多,百兒八十兩不嫌少,哈哈瞧你這樣子諒也花不起銀子,趁早回去多讀讀書,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請客,舫上幾十個美女隨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冷見愁只好裝出純潔青年狀,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這樣聽來畫舫不是好去處,林兄常常去玩麼?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卻又不是玩。」

  冷見愁道:「那是幹什麼?」

  林大方道:「保護他們。」

  冷見愁道:「會有人鬧事尋仇?」

  林大方道:「當然有,搶地盤,嫉妒,爭奪姐兒,客人為女人或醉酒鬧事,有些客人盤纏花光,跑來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這兒從沒有客人花光銀子跑來撒野之事發生,我們老闆不許姑娘們榨幹客人口袋。」

  冷見愁忽然翻臉,怒聲道:「混帳,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為什麼問。」

  林大方一愣,道:「我……你可以瞧,儘管瞧……」

  冷見愁咄咄逼人道:「你為什麼問?」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為最近有風聲,說是京楊幫聯合來對付我們老闆……」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囉嗦,你逛你的,江湖上事情少管,聽見沒有?」

  冷見愁道:「好,好,別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轉身行開,耳中還聽到林大方忿然的聲音,不過他的話倒是很可愛,因為他生氣的是像冷見愁未得到功名沒有家財的讀書人,不該到秦淮河邊遊逛,應該好好讀書求上進才是。

  冷見愁突然轉身回去,面上掛著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見很奇怪的東西。」

  林大言剛剛哼一聲,尚未發作。冷見愁又道:「是好幾個人,兩邊靴幫子都插著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個直盯著我們,現下他躲在那邊牆角後面。」

  林大方微驚道:「那一定是淮陰忠義堂的殺手。」

  冷見愁真的不大知道現下江湖武林有些什麼幫,有些什麼名手?問道:「淮陰忠義堂很有名,很厲害麼?」

  林大方道:「當然,忠義堂派出來的殺手個個武功高強,殺人之後,照例在屍體身上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把刀,叫做「銷喉穿心」,誰的見銷喉穿心忠義堂都不能不皺眉心驚。」

  冷見愁道:「你快走,犯不著跟淮陰忠義堂殺手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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