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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四點,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你認為不對,命運運氣都不過是偶然而已?」

  陶正直雖然點頭,心中卻不禁泛起疑慮。為何雷傲侯每個問題都說到他心坎?而他自己根本不能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條。但雷傲侯何以能夠?

  「第五點,」雷傲侯繼續道:「你認為人生應該及時行樂,應該享受,甚至不妨打破道德的束縛?」

  「第六點,除了現在看得見聽得見感覺得到的才可以相信之外,其他方法所獲得的理論一概不是真實一概不可相信?」陶正直的頭都點痠了。

  「第七點,」雷傲侯還居然滔滔問下去:「你認為人不過是物質合成,一散既歸於無有,所以人既沒有來生,並無須追求解脫?」

  陶正直終於開口,道:「對,我都承認是這樣想法,但這是甚麼意思?」

  雷傲侯淡淡道:「沒有一點意思,我只不過告訴你,你這種想法並不獨特希奇,幾千年前就有人完全想過。不過能夠整理和了解的人大多數反對這種思想,而世上大多數平凡庸碌之輩卻不知不覺用這些想法(不是理想)了卻一生。」

  這就是「唯物論」,在印度是順世外道「卡凡迦」派,在中國楊朱一派大致相近。

  你可曾走過廟宇教堂時心中嗤笑一聲「迷信」?如果試過,你不妨想想看你可曾試過去了解佛家的思想體系?可曾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又知不知道現在很多的廟宇供奉滿天神佛,使人完全弄不清楚是佛寺抑是道觀,原因只是騙人斂財的神棍所做成?

  最重要是你知不知道真正的佛家道家信徒,根本上就並不重視更不迷信那些神像和佛像?

  陶正直忽然縮回角落,身子比剛才縮得更小。

  如果你的「高見」人家能夠一目了然一口說出,而你卻完全不知道,不了解人家的「道理」,你當然會設法去了解一下才可以反駁。何況陶正直自己知道,他活於這世上究竟有沒有「理想」呢?(當然不是野心或慾望。)

  答案好像是「沒有」。

  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甚至每天都幻想一番,但可惜「出人頭地」、「成功」這些名詞都很空泛抽象,並沒有具體內容。如果你仔細考察一下,你會發現那不過是「權力」、「財富」的渴望追求而已。

  你通常不去分析「權力」、「財富」究竟是甚麼?有何意義?得到了之後除了幾年或者幾十年生活風光奢華一點之外,還存留些甚麼給你?難道如此短促如此寶貴的「一生」,就僅僅是為了追求這些?

  假如人生以得到權力財富為目標,何以你幸而得償所願而竟不覺得一直都快樂?何以你有時發現那顆「心」像吊在半空中,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好呢?

  所以世上有許多智慧的人,為了求道(真理)而不惜放棄了權勢財富。當然你不一定要放棄才可以追求真理,例如清朝著名的雍正皇帝,他不但是治理天下出色的皇帝,而且他是佛教極有成就的大居士,即是著名的圓明居士。又例如宋代名相張商英,皈依後稱為無盡居士,他一生榮華富貴,但卻也是有大成就的佛教徒。

  由此可知追求真理並不一定要拋棄一切,更不必殘身苦行才能達到解脫目的。

  ***

  以榮譽生命作為賭注,這種豪賭一生中可能有很多次,尤其是武林高手級人物。但只許勝不許敗,失敗者連性命都輸掉,自然永無翻本的機會。

  不過決戰雙方總會有一方是輸家,所以站在自己立場來看,當然絕對不可以「輸」。可是輸的機會卻永遠存在在,無論準備得多充分,無論你是何等絕頂高明的人物,「輸」的機會仍然是存在。

  所以決戰前夕雙方內心都不免「緊張」。即使你打坐調息,使自己進入無思無慮完全鬆懈靜止狀態,但在某種角度看,仍然算是緊張的表現,因為既然你極力排除緊張,就足以證明「緊張」的的確確存在了。

  ***

  山凝之睜開眼睛,神態非常安詳。

  他首先看見的是水柔波嬌靨,帶著一份憂愁,但淡淡的一抹愁色,反而使她看來更為美麗動人。

  淒艷之美可能是世上最容易感動人的一種「美」了!但任何事情都不可以太過,越是接近巔峰就越危險。

  太淒艷當然不好。如果你曾看過水柔波此時神情一眼,你一定終身難忘,也因此你可能不會再被任何女人感動了,因為別的女人已不值一顧。

  其他方面也是一樣。古代詩人眼見高山入雲因而不勝羨慕嚮往,想像應該攀越絕頂峰巔,那時放眼一看,群山都在腳下變成小小一堆泥土──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但可惜詩人卻沒有想到爬上絕頂先要鍛鍊體魄和技巧,登山工具還要準備齊全,而過程中驚險百出,幸而能到達峰頂的話,大概只有倦意加上一點征服快感而已,「詩意」老早就掉墜山下了。何況山巔絕頂風急霧冷,沒處躲藏。正如袁世凱妄想做皇帝,他的大兒子袁寒雲寫詩勸說:「絕憐高處多風雨,莫上瓊樓最上層。」

  山凝之忽然記起悟道以後曾經作過一首詠「曇花」的詩。其中有兩句極適合此情此景,尤其是水柔波何嘗不像美麗的一現曇花呢?

  莫道黃花明日事,劇憐紅粉此時顰。

  (借用南懷瑾先生「觀曇花有感」詩。全詩是:離根偶謫落風塵,香色依然清白身。莫道黃花明日事,劇憐紅粉此時顰。輕雲將護春如夢,雨露難留幻似真。眼界大千無淨土,為誰惆悵說前因。)

  若以佛家說法,第一句是「空」境(明知世上一切都是明日黃花),而第二句卻是承認無限時空內的「有」。

  因為在此時此刻,銀燈吐出柔和明亮光輝,照出明眸皓齒綺年玉貌,還有十分淒艷之美。當然誰也不能硬是說她不存在硬說她是虛無的幻影。

  但可惜這種「有」,真如曇花一現,永遠是變幻的不永恆的,所以從本質來看,卻又變成「空」的了。

  水柔波道:「還有好一會兒天才亮。」

  山凝之道:「我知道。」

  水柔波道:「你再用一會功好麼?」

  山凝之道:「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水柔波道:「你全身之骨節必剝剝的響,你至今還是純陽之體?」

  山凝之道:「我是的。」

  水柔波道:「看你平日俗家打扮的,那種風流倜儻不羈的態度,真叫人難以置信你還是純陽之體。現在我放心了。」

  山凝之訝道:「放心?為甚麼?」

  水柔波道:「你一定贏得呼延逐客,因為童身練功一定可以達到很高造詣。」

  山凝之道:「純陽之體當然好一點,但我練的不是童子功,不像一塵師兄已練到全身可以縮小如童子,所以我就算娶妻生子也無妨礙,一塵師兄就不行了。」

  水柔波靦腆一笑道:「你今生還想娶妻生子?你敢是忘記自己已經是個和尚?」

  山凝之道:「老實告訴你,我常常會忘記,但當然我不會娶妻生子。其實娶妻生子也好,明晨之戰也好,都不過是業力幻相。觀世音菩薩告訴舍利子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既然世上一切都終必是變幻不永恆的,我何必還作繭自縛?但我也不必遁入深山不必棄親絕友,亦不必故意去逃避名利權勢。這就叫做『隨緣消舊業,不更造新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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