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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廣元道:「像是擺闊。其實襄陽有誰不知曾家有錢?」

  李十八釋然一笑,道:「既然是他家媳婦兒,我且躲避就是,免得碰上不好意思。你是出家人告訴你也不打緊,她從前幾乎做了我的妻子,我們曾經見過面,所以還是不要碰見她最好。你說我該避一避,還是去見她一面呢?」

  廣元猶帶稚氣臉上露出慎重尋思表情,然後道:「還是避一避的好。」

  李十八道:「好,但如果她到處走動,說不定會溜到這邊。你可要來幫幫我忙。」

  廣元迷惑不解道:「幫忙?我能幫忙?」

  李十八道:「你走快一步來此,陪著我一面說話一面走開。人家一瞧我們邊走邊談,以為是寺裏的人至少也很熟絡,一定不會多加注意,甚至連我的面孔也不瞧一眼。」

  廣元道:「對,這忙我可以幫。」他拿著掃帚等物走了。

  但他幾乎是立刻就跑回來,微微喘氣道:「她來啦。」

  寺後到處花木扶疏寧靜清幽,順腳遊賞一下甚是合理。

  但李十八卻不作此想,卻認為她的行動更證實她是「觸鬚」,只可惜她不知道她家翁真正身份。如果有人告訴她,她將有何種反應?除驚訝之外她悲傷呢?抑是歡喜?她會不會幫助刺客?會不會離開丈夫?

  上一代的恩怨本無須牽扯到下一代,這是李十八想法。不過別人似乎不容易同意,而事實上亦有困難。如果你是她丈夫,知道岳父買兇手殺死自己父親,而妻子又暗中幫過那兇手,你怎麼想?怎麼辦?能裝不知道繼續照常生活下去?

  李十八從另一條路走開,但透過樹影仍可看見一些婢女和幾個家人。

  此時他忽然身子一震變成木頭人呆立不動。

  廣元拉拉他衣袖,低聲這:「走吧,走吧,別瞧啦。」

  李十八全然不知不聞,廣元一看他樣子就明白了。但他到底太年輕,所以不知應如何勸他才是。李十八的眼睛流露說不出的震驚和淒涼悲傷。如果他看見的人是個陌生者,萬萬不會露出如此扣人心弦的眼神。

  廣元憫然嘆口氣,再拉拉他衣袖。如果不是拉衣袖而是用刀刺他,李十八也大概已不會躲閃。

  第一流頂尖殺手怎可能露出如此致命破綻?他究竟看見誰?

  這一次李十八終於有反應,長嘆一聲,繼續行去(雖是與曾家之人對面交錯而過,但路分兩條,彼此只能隱約看見)。

  廣元道:「你看見她?」

  李十八道:「我看見了。」

  廣元道:「她的確長得很美麗,人也很好十分和氣。但你最好忘記她。反正世上不論人或事物,都是『虛假』的存在。『時間』『空間』的不斷變換遷流,使得世間無一物是真實或永恆存在!」

  他本來不知應該如何勸解,可是忽然歸攝入佛理便立刻滔滔不絕,但他卻又知道愚昧眾生絕非三言兩語就能瞭解明白。

  李十八道:「佛家認為一切都虛幻不實,可是剛才我明明看見她。你總不能說『她』是個不存在的虛幻的人吧?」

  廣元微微而笑態度從容。只要不是談論賺錢鑽營功名以及男女猥褻情事,只要是「哲理」他就不怕(雖然他只有十五歲)。

  他道:「我佛絕不是教你把活生生的人硬繃繃石頭都視若無睹,硬是視為『虛無』。不,你完全誤會了。所謂『虛幻』只不過是分析一切人或物直至最後,你會發現那只是有限時空形式中的一種過程或現象。」

  李十八刻道:「過程也好現象也好,都是真實存在的,對不對?」

  廣元道:「有兩種說法。一是此種存在是對待而非絕對的。那是說既有存在,另一方面就有不存在。二是凡在時空限制內任何生靈物體都不永恆。就算廣袤無垠的土地一億萬年不壞,十億萬百億萬年之後終有毀壤之日。既然如此,所有發生之事,形形色色的人,林林總總的物,終將無影無蹤。難道你肯滿足於浮光掠影的存在,這種存在能算是真實不虛麼?」

  李十八沉吟一下,道:「你的話很有點道理。不過我並不心服,又覺得對人生種種痛苦沒有用處!我忘不了她,你說如何我才能夠不痛苦?」

  廣元只微笑而不答。因為如果你一定要將自己局限於「時空」之內,任何道理皆成「戲論」。李十八愛戀執著一個女人因而產生痛苦,此是人類六種根本煩惱之中的「貪」煩惱。大乘廣五蘊論注說得明明白白,凡是染愛耽著任何人或事物,此一愛耽力量能使永在時空內流轉,生出種種痛苦,而痛苦變為推動命運的力量。這就是「貪」煩惱實際情形及後果。

  (佛家的慈悲、耶穌的博愛等等,都含有使個人的私愛昇華擴大之深意,以便使人從小圈子跳出,從而漸漸擺脫「私愛」的纏縛執著。)

  他們已走到寺門外。李十八作揖辭別,道:「雖然我痛苦尚在,但又隱隱覺得並不是絕路。也許有一天我會再來找你,到時望你不吝指教。」

  廣元反而被他客氣恭敬態度弄得有點手足無措。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高明見解,剛才所談論的話,在真正佛教徒而言只是最基本顯淺道理而已。

  然後李十八看見一對眼睛,冷酷銳利。這對眼睛夾雜幾個香客中,都是鄉下人,外貌衣著,親切樸素。

  李十八知道當自己發現這對冷酷銳利的行家眼睛時,那一瞬間自己眼中亦有凌厲光芒。所以如果對方來此找李十八,馬上就認得出。

  只不知這個假扮作鄉人老頭的殺手是不是曾家派來?但五更雞錢通剛剛派出「媳婦觸鬚」,怎會跟著派出殺手?

  如若不然莫非是巧合?莫非歐老大第二線人手已趕到?

  他忽然發現一件事實。他的「痛苦」居然消失無影無蹤,為甚麼?

  廣元種種道理縱能說得天花亂墜,但力量卻比不上一個殺手帶來之危險。(多可悲的事實)

  李十八很快就隱藏蹤跡身形,卻留下一些線索。

  一個鄉下老頭出現山坡上,徐徐走向坡下一片平曠草地,左手拄一枝六尺長竹杖。這是天下極普遍平凡隨處可見的人物形象,絕對無人會加以注意──如果不是那對眼睛洩露秘密的話。

  李十八的線索留到草地為止,此後就要瞧鄉下老頭自己本事了。

  只見鄉下老頭四下巡看過,站在草地中仰首尋思。

  片刻後他仍然望著天空大聲道:「李十八,請出來見一面。」

  鄉下老頭等一回聽不到回音,便又道:「老朽康青。現下承認你頭腦才智手段都堪作敵手,是以請你現身見面。」

  李十八從樹叢後轉出,大聲道:「原來是『人神共憤』康前輩。咱們圈子內提起你無人不敢不佩服,二十年來你一直是咱們行道上五大高手之一……」

  康青立刻道:「不是五大高手而是三大高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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