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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她飄然地微笑一下,道:「巨兒你好好睡吧,你已經太疲累了。我就在這石上坐一回。」

  銀鈴似的聲音,在靜寂的初秋夜裏,份外覺出清亮悅耳,也另有一種孤單的味道。

  她徐徐盤膝坐在石上,涼風吹起白色的羅衣,飄飄若飛。連她自己也覺此情此景,既優美動人,更別有一種詩情畫意。

  她從自己那鏗鏘悅耳的聲音中,覺出內力充沛異常,居然連嗓子也變了一點。往昔雖是清亮悅耳,卻不似如今直像是銀鈴振鳴,動人肺腑。

  現在,她緩緩闔上眼睛,一切身外之事,有如旭日下的朝露,也像是山巔嶺表的晨霧,漸漸地,曬乾消散。

  不管回到峨嵋之後,那唯一知道埋寶之處的朱修賢有沒有回家。不管是否需要重下峨嵋,奔波千里,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懷著藏寶圖的朱修賢──這些,暫時都不復能停滯在空靈湛明的心靈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忽然聽到雜亂而輕的腳步。

  她立即便從崗下四周傳來的牛鳴之聲,猜出該是放牛的牧童們。一個童稚的聲音叫起來:「瞧呀,那人多麼巨大啊……」

  另一個更為尖銳的嗓子下個結論道:「這個巨人是天下最大的啦!」

  「不!你懂個屁……」

  第三個小童大聲駁斥:「以前有一個晚上,咱們見到的怪人比他還大哩!」

  「對啊!」第四個插嘴助長聲勢:「那個女人夾在胳窩下面,簡直看不見啦!」四個人分成兩派,立刻吵將起來。

  陸丹是何許人也,登時明白了這四個牧童話中之意。

  她心中忖想道:「從這些孩子口中聽來,似是數天前一個月圓之夕,這些孩子因結伴在田裏夜守,偶然瞧見一個其狀獰惡的巨大怪人,脅下挾著一個女人,經過守夜的棚屋,一晃即沒。這些孩子當時因這怪人長相太以恐怖,活像是鬼魅出現,故此都沒有看清楚,各執一詞。哼,我可知道那怪人是誰了。細想普天下之中,具有這形相的武林人物,只有那個雪山豺人才是這種駭人的模樣。記得當年父親就給他氣慘了。我要不要設法訪查一下呢?」

  耳中忽又聽到那些孩童爭吵的說話中,多出一條新線索,便是這可怖的怪人,敢情在這兩三年間,屢曾出現,並且不僅限於晚間出現。這樣說來,那雪山豺人近二十年來消聲匿跡,卻是躲到這陝川交界的荒僻地方,故此江湖人都不知道。

  但其中可怪的是那雪山豺人既然挾住婦女出沒在月圓之夜,這種事應該不能瞞過江湖耳目才對,然而,江湖上總沒有這種傳聞,豈不奇怪?

  晨風吹拂中,但覺空氣清新中又帶著潮濕,似是陰天光景。

  一個孩子叫道:「哎,大家看啊!這位大姑坐得多好看,就像圖畫中的仙女般……」此語一出,眾聲俱歇,餘下的三個童子,全都凝目打量這位盤膝在上的白衣女郎。

  這刻,滿天陰雲,因此光線有點黯淡。可是她那雪白的羅衣,迎風飄拂,果真加添一份飄逸的仙氣。

  她徐徐張開眼睛,掃射眾童一眼。那四個小童和她目光一觸,都不知不覺地各自垂眼移目,不敢和她對瞧。

  陸丹柔聲道:「你們剛才說起的怪人,往什麼方向去的?」

  四個小孩立刻討好她地爭著回答,使得陸丹也聽不清楚。終於還是一個長得最伶俐的孩子,止住其他三個發言,然後道:「這個怪人我們親自見過一次,那次是向西面去的。不過村裏的大人們,也傳說這怪人是住在西面的一個小湖邊……」

  有一個長得結結實實的小孩,忍不住插嘴接下去道:「那個盤石湖後面有座亂石崗,他就住在那兒。」

  陸丹見他說得較為肯定,問道:「那麼有沒有大人到那邊探視過呢?」

  這個結實的孩子道:「沒有人敢去呀,那裏本來便以多產毒蛇蟲虺著名,誰都不願意到那鬼地方去,現在更加沒有人肯去啦!」其餘三個小孩一致同意他的說法,連聲說是。

  陸丹微笑點頭,道:「謝謝你們……」一面起身,站在大石之上,回首向西方遠眺。

  一道溪流,從隔住目光的樹林中流出來,打崗後繞過。四天雲垂,天色十分陰沉。樹林間籠著淡淡的煙霧,竟是快要下雨光景。她的心情,頓時為了這陰沉的天色影響得有點落寞起來。

  她自個兒發一陣怔,飄飄邁步下崗,像朵白雲般飛過小溪,然後逐漸遠去,隱沒在被淡煙籠住的樹林中。

  忽地雨絲濛濛,飄灑而下,眾童連忙穿蓑戴笠。

  方巨被雨絲灑在面上,那陣涼颼颼的感覺,使他從夢中醒來。他睜眼坐起,周圍一瞧,不見了陸丹白衣倩影。

  那幾個小童見他一坐起來,宛如座小山似的,不由得都駭怕地躲開幾步。

  方巨霍地起身,四面張望,一個小孩猜出他的意思,叫道:「那位大姑剛剛去了。」

  「去了什麼地方?」他的聲音甚是宏大,把眾童駭了一跳。

  那個長得結實的小孩,膽子似乎較大,道:「我們告訴她在盤石湖後面的亂石崗中,有個可怖的怪人。她向那邊望了一會兒,便飛下崗去了。」

  方巨頓時放心,想道:「原來她去瞧怪人,那我就等她一會兒。」忽然念頭一轉,再忖道:「那怪人不知兇不兇,不要給他欺負啦。」

  此念一生,立刻焦急起來,向眾童詢知那盤石湖乃在西面十餘里處,湖後群山湧起,十分好找。當下一彎腰,拾起紫檀竹杖,飛步下岡,霎眼間使隱沒有濛濛雨絲之中。

  他經過這番憩睡,雖然尚未睡足,但比之昨夜,已是判若兩人。不久工夫,已走了十餘里路,但覺棘叢處處,亂石鋒利刺足。

  越過這荒蕪嶇險之地,果見前面一片白水,約摸有畝許大。他留心向湖中一瞧,這刻雖然雨絲紛飛,湖面水紋漾晃,但仍然可以發覺這片湖底儘是石頭,而且甚淺。

  他留心地向湖後瞧去,只見亂石縱橫,多是如筆聳立,簡直是片石筍林子。

  越過這片石林,便是一座石壁,拔空而起。沿著這面石壁向兩旁延展,便是岩石崟巉的山麓。他僅僅略一瞥視,已覺山勢險惡,實非善地。

  他沿著河邊繞將過去,走進亂石林中,周圍都是濕漉漉的,泛起一股奇異的臭味。

  他那雙赤足踏在碎石上,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生像睡後磨牙那種難聽的聲音。這是因為他有一身奇特的橫練功夫,那雙堅如鐵鑄的雙足,踏在鋒銳的碎石上,硬給磨擦出難聽的聲音來。換了尋常穿靴之人,恐怕皮製的靴底也會被這些碎石割破。

  亂石中不時掠過蛇蟲的影子,然而他一無所懼,因為這些毒物都不能咬破他的皮膚,是以決無中毒之虞。

  霎眼間走到石筍如林的地帶。他長得高大,東張西望,恰好從較矮的石筍尖頂瞧見壁下有個大洞。他不必忖想,已經認定這個洞穴可能便是那怪人藏身之所。當下扛著竹杖,「叭噠」連聲地大踏步走過去。

  來到洞口之前,只見洞門大概和他一般高,洞內半丈左右,一塊大岩石擋住視線,敢情到那兒便得轉彎,這一來便瞧不見洞中景象了。

  他振吭大叫道:「姑娘,我找你來啦……」聲音響亮得如同平地起個霹靂,洞中傳出嗡然回聲。

  他側耳一聽,沒有陸丹的回答,立刻又大叫一聲。再聽一下,仍然沒聽到陸丹回答,心中便有點懷疑,想到:「或者那怪人不是藏在這洞中,故此姑娘到別處去了……」

  心中既有所疑,回頭四瞧,視線一觸身後的尖銳石筍,那兒一共三根,成了個品字形,石筍根處有些什麼東西,使他猛可大駭,定睛凝視。

  原來那兒血肉狼藉,在殘肢斷腿間,有個婦人的頭顱,長長的頭髮,凝結著些砂石血塊!

  方巨倒抽一口冷氣,大叫一聲。這次聲音淒厲猛烈,宛如迅雷乍鳴,四山俱震。

  他踏前兩步,正想用竹杖去撥那婦人首級,看清楚面目。可是,心中一陣悲哀痛楚,竟然伸不出竹杖。

  一聲怪嚎,從身後響起來。方巨驀地大轉身,眼光到處,只見洞口站著一個獰惡無比的人,身軀魁梧之極,大約只比他矮半頭而已。

  那怪人頭上一窩稀疏的黃髮,目泛綠光,血盆大口中,兩隻鋒利的獠牙,掀露出嘴唇之外。

  一陣臭味散佈開來,方巨噁心地掀掀鼻子,猛然戟指大叫道:「姑娘是你殺死的麼?」

  這怪人正是天下武林俱極忌憚的雪山豺人,光是這副長相,已足夠使人退避三舍,何況這廝武功真高,心狠手辣,行事叵測而可怖。

  雪山豺人慘厲地嚎叫一聲,道:「她的血也是我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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