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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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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行,我像是對這殺人之事,感到十分厭倦。」 「哼,難道我真個心腸變軟了?」她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那是一種憐憫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麼?心腸竟然變得軟了!不行,我必須顯一點顏色,讓這些自命普渡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曾經做過多大惡行。那是需要他們的鮮血來酬償的……不過,他們也許不怕死?管他的,死的滋味,總不會快活吧?總不會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問難,一時未能委決。鍾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覺十二萬分擔憂,面上的顏色,也跟著她面色的陰晴,瞬息變化。 在這天人交戰,善惡消長之際,驀地殿外傳來九下連續的鐘聲,悠揚嘹喨的清音,冉冉飄散在全寺每一個角落! 老和尚大聲地誦一聲佛號,矍然站起來,莊嚴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師圓寂了?這九響鐘聲,乃是本寺規定最隆重的圓寂報禮,這是哪一位大師啊?」 原來這佛門著譽的興教寺,每逢方丈圓寂,方始大鳴九響鐘聲,可是,如今方丈仍活生生地在這殿堂中說話,那麼,這是哪一位高僧呢? 鍾荃沒有什麼反應。但那羅淑英聰明絕頂,一見老和尚滿面俱是迷惑之色,忍不住追問道:「老和尚,這鐘聲裏有古怪麼?」 老和尚無住當下將實情說出。鍾荃這才奇詫地啊一聲。 羅淑英忽然面色大變,嬌軀搖晃了幾下。她隨手將頭上絲巾解下,重複將白髮紮住。這一下動作,顯然是掩飾那惶亂的心情。 三人全都閉口無語,殿堂中清亮的鐘聲餘韻,猶自繞樑未消。 她忽然將這僵局打破,輕輕道:「咱們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說,唸聲佛號,當先帶路。 羅淑英緊跟著老和尚,一直從後殿的側門走出去,穿過一座寬廣的堂屋,再經過一道長廊,打一個院落的角門走出去,眼前樹木迎人,再過去便是那座莊嚴簡樸的骨塔。歷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於此。 這一路穿行,竟不見一條人影,也不聞半絲人聲,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現在樹木入眼,似見有點兒生氣,可是這感覺不過剎那間便逝去。因為這邊也是一片死寂,只有秋風吹掠的淒涼聲音。 羅淑英面色陰晴不定,在她心中,一個意念緊緊地攫住她,那雖然像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然而,她的確有這種懷疑。 原來當她知道那九下鐘聲,代表的是這種意義之後,然而此刻本寺老方丈卻分明在她面前,於是,她想到定是另一位重要僧人圓寂。可是事情是這麼突如其來,那位重要的僧人是誰呢?忽然她想起了青田。 她沒考慮這個聯想是否合理,但在她心中,的確浮起了這個想法,甚而這想法非常有力地攫住住了她的心。 她誠然深深痛恨青田和尚,這個葬送她一生的青春和幸福的人,她是唯恐不能夠親手將他剝皮銼骨地殺死。可是她的心中,並非完全為了不能親手處置青田性命而生出失望。引起這緊攫著心頭的不安,她自個兒無能解釋。究竟她這刻是怎樣的心情? 三人魚貫走出兩丈許,兩丈之外,便是那座共有五層的骨塔。老和尚大膽地轉身道:「女檀越所尋的那位師兄,法體遺灰正是藏在塔中。」 她震動一下,停步打量這座骨塔。 老和尚又道:「這九響鐘聲,乃是表示骨灰已送到塔前,特地通知全寺僧侶,前來瞻拜。可是,這裏為什麼沒有人呢?」 鍾荃道:「也許在塔那邊,我們繞過去瞧瞧……」 她像是同意他的話,首先身形一閃,疾若飄風,直飛過去,鍾荃忙也施展輕功,疾跟上去。 兩人轉到那邊,只見那骨塔底層的台階上,一個人盤膝趺坐,面前擺著一個黝黑古舊的骨罈。這個人頭上光溜溜,風霜滿面,顯出年紀已老,這刻闔目端坐,動也不動。 羅淑英愕然止步,身形像尊塑像似的,連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鍾荃不認得那老和尚是誰,一徑走過去,不過他仍不敢妄自走到那老和尚身邊,卻是走上台階,在一旁瞧瞧。他道:「咦,這兒有根竹杖,不正是方巨那根竹杖麼?」 羅淑英沒聲沒息,他又道:「啊,不,這根竹杖可小得多,哎!那老和尚身上有條毒蛇……」 人影乍閃,羅淑英有如幽靈般飄忽,不知幾時已佇在老和尚身邊。 她只消一眼,便知道這位青田老和尚已經圓寂歸西,芳心忽覺一陣慘然,溫柔低聲地叫道:「青田,青田……」 老和尚端正趺坐,雙目闔垂,莊嚴不動。 她惘然地蹲下去,靠著那古舊黝黑的骨罈,右手輕輕支在壇上,垂下的手掌,卻溫柔地撫摸著那罈,彷彿是婦人們溫柔地撫摸她寵愛的兒女似的。 惘然空虛的眼光,緩緩移向天空,碧空萬里,太陽朗照。一切是那麼實在,然而,她卻生像掉落在夢幻境中。 她知道這個骨罈,裏面盛著她真愛的人袁文宗的骨灰。 青田老和尚灰白色的僧袍,在胸口處現出一條蛇影,姿態生動,活像正向著他的心緊噬。 她喃喃道:「你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寂寞孤單地生活著,你們不是太狠心麼……」 清亮的鐘聲悠揚緩慢地響起來,那種稍微帶著寂寞的餘韻,冉冉飛向雲間。 這鐘聲一下又一下,徐徐地響著。她沒有被鐘聲驚動,反而在迷惘中,彷彿瞧見袁文宗和袁青田兩人,隨著鐘聲,冉冉飛到碧淨如洗的長空白雲之上…… 「你們真個去了麼?」她挽留似地輕叫道:「要往哪兒去啊?」 雲間的人影,並沒有回答她的挽留叫喚,冉冉遠逝天上。 她嘆口氣,垂下頭來,那鐘聲依然響著,大概要連敲一百零八下。 毒蛇映入她眼中,把她嚇了一跳,仔細看時,那蛇影依依隱隱,似真似幻。 她的目力何等厲害,定睛注視之後,猛可發現這條毒蛇,只不過是僧袍上的痕跡,像是畫將上去,但又不似用人工畫的,而是隱隱由裏面透將出來,生動之極。 鍾荃在一旁也看清老和尚胸前的毒蛇,並非真蛇,心中一陣陣迷惑,卻也一陣慘然。只因他此時,見羅淑英那隻白玉也似的手掌,輕輕在壇上撫摸,那動作太溫柔了,於是,他忽然十分聰明地猜測到這罈子裏的骨灰是誰來。 她伸出右手,將那根紫檀竹杖拾起來,擱在面前。但她隨即發覺那竹杖上刻著好些字跡,於是,她低頭細看。 那些字跡並不很整齊,但十分清楚,她在心中默誦道:「……自從我對巨兒敘述往事,挑觸起舊情之後,忽然覺得這裏並非我該逗留之地,於是,我擔杖獨行。光頭赤足,穿過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曠野。可是,肉體上的種種痛苦,都不能減輕心靈上的重擔,盤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兇猛地噬齧我的心靈。四十年來,我雖然隱身在佛門之中,卻難得有安寧的日子,我漸覺筋疲力盡,忽然已到了西安府的興教寺。我聽見她的聲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脫了……」 字跡到此為止,又轉入下一節上面。比之上一節那些字跡,雖然是同樣地清楚,但是字劃深淺不一,顏色也略有不同,證明這不是同時刻上去的。 她繼續往下唸:「當你看到我的遺言時,我已不在人間,可是我從你的聲音中,知道你再不會像從前一般,狠起心時,真個能把天下佛門都毀掉……」 她略為頓一下,暗忖道:「你說得好,我現在真個做不出這種事了。我老是躊躇了又是躊躇……」 她輕輕對自己嘆息一聲,繼續讀下去:「四十年來,我的苦楚並不下於你。然而,我覺得僅僅是幾個人在暗昧中犧牲了,卻換回天下佛門的浩劫,那該是值得的。你好好地保重,我……」下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經力盡之故。 四十多年來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後,浮現在僧袍之外,可以想像出這些年來,青田曾經怎樣地苦苦挨過。 羅淑英將竹杖擱回石台階上,霍然起立。鍾荃可不知她將要幹什麼,面色變了一下。 她陡然向台階下飄身飛去,鍾荃驚問道:「大小姐,你往哪兒去?」 羅淑英身形倏止,徐徐回轉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要離開這兒……」 鍾荃立刻明白她話中之意,心下一陣慘然,又問道:「那麼,這些……這些怎樣辦?」他用手指指那老和尚趺坐不動的遺骸與那古舊的骨罈。 她緩慢地投以最後的一瞥,悵悵道:「他們本來都是屬於佛門的,便讓他們永歸佛門好了……」 鍾荃似乎沒有什麼話好說,直在發愣。他雖然很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即使搜索盡他所曉的詞彙,也還無話可說。 她向他揮手作別,美豔照人的面上,忽然浮現起醉人微笑。然後,身形如春天的飛絮,飄飄凌空飛起,恍如姑射仙人,御風飛去,衣袂飄拂中,隱約可以見到那微帶寂寞的玉容。 鍾荃心中一陣黯然,默然祝道:「但願你能夠在這茫茫天壤之間,找到一個安身之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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