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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青田和尚一向是自家苦練,未曾與人交過手。要知武功之道,除了自家的天資稟賦和鍛煉時的苦功外,還得正式使用,從真刀真槍的場合,無形地融會貫通,才能得到最大的收效。

  以青田和尚的資質(他曾受左右光月頭陀以靈藥和內功為之脫胎換骨),以及所學的天竺異功和杖法,已具有莫大神通。只因他未曾實際施展過,於是便像是「理論」和「實踐」不能配合。最可惜的是南陽四鼠的功力到底有限,並非攻錯的上佳他山之石。他還得多尋幾次機會,和真正的高手拚鬥,功力火候才可更進一層。

  不過,他已經很滿意了,笑容泛上面上,一時忘了羅淑英在瞅著他。

  羅淑英喚道:「青田,快過來呀!」

  青田這才如夢方覺,心中一冷,想道:「唉,不成,我的功力雖大有進步,但對付起她,仍未達到這程度……」口中勉強應一聲,走將過去。

  她急切地問道:「有什麼好消息麼?一定是有好消息!」

  青田怔一下,道:「消息倒不是太好的,但據那方丈說,大哥果真在三天前來過,但方丈大師見他仍有紈袴之習,沒肯替他落髮。據說西安府的寺廟,都不肯容他剃度出家,是以大哥一氣之下,聲言必定要到別處剃度後,再回到這裏來。」

  羅淑英嬌豔的臉上泛起慘白之色,自語道:「唉,他終究沒有改變主意……」跟著又抬頭道:「那麼我們怎辦呢?」

  青田見她沒立刻發作,心頭暫時放下一塊大石,徐徐道:「我早考慮過這問題。大哥如今有點兒騎虎難下的狀況,我們不能再逼迫他……」

  羅淑英冷然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這番追到西安,乃是逼迫他麼?」

  青田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若果我們不再追趕,使他能在期前息止那落髮之心,才是逼迫他。你也知道他執拗的性格,我們若置諸不理,豈不是變作我們迫他非出家不可?尤其是當他回家去,到沈家園找你不著,多半以為你不肯諒解他,更是非出家不可了!」

  羅淑英哼一聲,但聲音甚是軟弱。他又道:「我想命小毛先回家,截住他的歸路,以免回家又跑了。我們分作兩路,設法找尋他的下落。你看這方法使得麼?」

  她負氣地道:「我不知道……」

  青田和尚立刻道:「那麼我們便這樣決定,你在西安附近查探,尤其不可離你家太遠,我料他終必會到你家找你,也許實際上沒有勇氣真個上門找你,但望門躑躅,卻是必有其事。」

  羅淑英立刻輕輕嘆息一聲,大有「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之慨。

  青田心中甚是疚愧,因為他終於以莫大誑語,將這位深情一片的女郎哄住了!他此時卻反而為了自己的成功而十分難過。於是,他痛苦地低下頭。

  羅淑英恢復「愛」的信心之後,便有餘暇注意到青田的表情。她已知道這位年輕英俊的和尚,對自己實在深愛著,而且此刻正受著最大的折磨。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到處奔跑,使她能夠和另外的人鴛夢得諧,這滋味之難受,她是能夠感覺和推想出來的。

  她輕輕道:「你何必難過呢?唉!」一聲嘆息,蘊含的意思難解得很,也許含有深意,也許只是一種同情的表示而已。可是青田心中一陣感激,差點兒流出感激之淚來。

  「她終於不鄙視我卑鄙的行為了!」他想:「我自從表示出心中的愛意之後,她便變得十分冰冷,似乎是怪責我不應該有這種感情。可是,我的確不能自已啊!我佛慈悲,她終於饒恕我了!我還能再要求些什麼呢?」

  他抬起頭,臉上一片光輝。僅僅是輕顰微喟,便溶解了他心中的冰雪,那是因為其中有溫暖之故。這,在羅淑英方面,卻不知一點含蓄的表示,便會產生如許魔力。

  青田的眼光僅是一瞥而過,道:「我……我很好!」

  兩人回到西安府城外一處農舍,那便是羅淑英匿處。

  這樁事這樣便告一段落,青田和尚準備自個兒遠出找尋法號「圓通」的袁文宗。此刻他已感悟到師父左右光月頭陀的無上智慧,的是妙不可測。當日左右光月頭陀曾說此事應在一載之後。但自從前些日子開始,這樁事好像已經來臨,使他十分狼狽。然而到如今,果然還要拖一段日子。

  他仍然騎著馬出發,在出發前已見到小毛,暗中囑他分頭訪尋袁文宗而非著他回家。

  青田料想袁文宗不會更往西去,便取道東北,小毛則取道東南,約定四個月後在直隸的大名府碰頭。

  青田和尚扛杖騎馬,洒然就道。

  他所預定的路線,乃是遍踏一路上的名山勝蹟。因為袁文宗多半不會在擾攘的鬧市中藏身,甚至不會在人煙太多之處經行。故此,他也採取荒僻路徑的走法。

  兩個月後,已經到了山西大同。這是因為更往西行,便是名馳天下的佛教藝術偉構雲崗堡武州山石窟。那裏的石鐫佛像,不下萬千,與河南龍門千佛岩齊名。

  他先到西門的大華嚴寺,此寺乃是遼代清寧年間所建,寺中有諸帝銅像以及諸般石像,甚是有名。

  他並沒有謁見大華嚴寺的主持,在寺中掛單之後,便到處瀏覽,順便碰碰運氣,希望能遇到袁文宗。

  這大華嚴寺甚是寬敞,隱約有當年遼人那種粗獷的意味。任何時代的建築物,就藝術上的觀點而言,總是或多或少地受到民族性的影響。這一點,連具有悠長歷史和獨特風格的佛教建築,也不能免去這情形。

  青田和尚是杖不離身,攜同著在寺中隨步所之。

  當他觀賞完幾座銅像之後,掉首欲行時,忽然那廂有人喚道:「和尚別走!」口音中不帶絲毫本地老西口音,卻是極純正的官話。

  他略感詫異地止步,心中極快地想道:「那人的聲音顯示中氣充沛,鏗鏘而鳴,必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回頭一瞟,只見發聲來路,卻是轉入後堂的一面影壁,卻沒有絲毫人影。

  猛聽左側兩丈開外有人大聲道:「和尚我在這兒呢!」

  青田認出是方才那人的口音,不覺大詫。暗忖道:「他露這一手幹麼?以這種身法來看,此人武功遠在南陽四鼠之上」

  忖想之間,眼光已尋聲覓看,只見在那一座銅像之後,走出一個人來。這人年紀約在四旬開外,身材高大,相貌堂皇威武,尤其那道濃黑的眉毛,自然而然流出煞氣。

  青田看看他的衣服,甚是粗樸,一時猜不出這人的身份。當下轉身跨步,杖尾無意輕輕觸著銅像石座,發出清脆的響聲。

  那人注意地察看著這一切,尤其他那根禪杖,這時聽到鐵石碰敲之聲,矍然凝瞥他一眼道:「和尚帶的好重禪杖,我還以為不是鐵製的呢!」

  青田和尚這才如夢初覺,敢情那人施展移形換位之功,乃是估準地位,令他轉身時那根禪杖必定會敲擦著銅像石座,以便測準自己禪杖的質料。暗念此人用心詭秘而靈敏,不知所為何事?

  這時正是雍正初年,那雍正以各種手段,爭奪到皇位,關於此事,許多書本均有記載,不必多贅。那雍正本人的確精通武功之道,是以當年曾有所謂「血滴子」的組織,震驚天下武林。嗣位之後,便唯恐這一班心存民族觀念的漢人高手,會因自己對漢人繼續高壓政策不滿而禍生肘腋,便另外秘密聘好些武林高手,一方面用計謀毒殺那些舊人。

  那些被害的武林高手,最著名的莫如江南七俠,卻因未曾一網成擒,故此立刻將預早佈置聘好的能手都召集入京,組成另一班新的血滴子,等如今日的暗殺兼護衛的組織。不過此時因已嗣大位,保護的色彩便多於暗殺了。

  這好些新聘的名手中,最著名的便是「乾坤手」上官民、南疆「血掌」尤鋒兩人。另外還有前藏圓樹派的喇嘛好手唐古拉大師。前兩者因是漢人,居常負責外面的事。官中保護之責,卻全落在唐古拉大師和他兩個弟子身上,率領好些侍衛,日夕嚴密防衛。

  不過外間卻僅知「乾坤手」上官民和「血掌」尤鋒兩人,乃是大內好手的領袖,並不大深知那位前藏喇嘛的底細。青田和尚在大半年之前,還不過是個厭世的士子,如今雖然身負絕技,卻也心心注念在羅淑英與佛門一段瓜葛之上,一點也不知道這些大事。他道:「施主別見笑,貧僧雲游四方,帶杖為伴,可離虎狼之患。」

  那人道:「我明白得很,和尚何必情急解釋?」

  青田心中道:「好吧,我說出來,是敬你也是武林高手,眼力不凡,瞞之無益耳,情急兩字是怎樣來的?笑話……」

  那人見他默然,大踏步過來,一隻手抄著粗布衫叉,氣派自然而然十分威嚴。他在青田前面四五尺處止步,靈利之極的眼光,在青田全身上下不住盤旋。

  青田覺得此人動作可怪,卻因氣派太大,一時沒有什麼動作。

  那人道:「和尚你叫什麼名字?」

  青田不因他的不客氣而不理,答道:「貧僧法號青田……」

  「從什麼地方來?往什麼地方去?」

  青田道:「貧僧已跳出是非之圈,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施主何必多問?」

  那人大聲喝道:「胡說!把帽子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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