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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於是,他心灰意冷地籲口氣,沒有做聲。歇了一刻,他走出亭子,站在小潭旁邊,看著許多小粒泡沫,匆匆忙忙地浮上水面和破滅了,跟著又是無數的泡沫,浮升上來,然後又破滅了。

  他回頭瞧一下,只見他們兩人低首喁喁細談,袁文宗捉著她的纖手,似乎已恢復了生氣。兩個人那種兩情繾綣的表現,明顯地表現出已忘掉世上一切的不愉快,宇宙僅是為了他們而存在。

  袁青田若有所悟地想道:「世上之人,林林總總,什麼樣子的都有。這些人之中,不論是哪一個,都可以依照自己的願望而生存,不管是放蕩或嚴肅,貧窮或富有,悠閒或忙碌,放棄或執著……且讓人們自己挑選吧!到那麼的一天,『死亡』會給予他們平等的待遇。我即使得知世事的不常,法執乃空,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去說服他們呢?像此刻大哥和她,我即使能說服他們勘破情關,恢復舊時面目。然而,我忍心這樣做麼?我能肯定這樣做是正確的麼?」

  終於,他悄然離開這選韻亭,一徑走出沈家園。這時,天色已經是薄暮時分。他囑小毛仍然等候,自個兒策馬歸去。

  快要到袁家鎮時,忽見一個和尚,騎著一匹黑驢,迎面而至。他瞧清楚那和尚,正是天竺異僧左右光月頭陀,連忙下馬攔住。

  左右光月頭陀沒有下驢,道:「袁施主終是情根未斷,不免感想太多了!」

  袁青田應聲「是」,跟著決然道:「唯其如此,弟子受戒之心更堅……」

  左右光月頭陀開顏微笑道:「好,好!袁施主終是慧根不昧,且喜無情成解脫,貧僧便賜你法名為青田和尚。可是目下不必落髮,必須先了卻佛門一件危難之事,才可正式投身佛門。你且上馬帶路,返回你家,貧僧另有話要說。」

  袁青田一時心中空空蕩蕩,了無罣礙,應聲道:「師父說得好,且喜無情成解脫,弟子這就僭先引路!」他反身上馬,直趨家門,不久工夫,已回到家中。

  這袁青田父母雙亡,上面還有兩個哥哥,早已成家立室,分了家產,不在一處居住,是以他自家的一座院落,十分冷清。家中只有一對舊時家人夫婦在此居住,替他看守門戶。他帶領左右光月頭陀,到小廳中落座。

  左右光月頭陀道:「從如今起,你便須依佛門弟子戒條,茹素持齋,只不必落髮。貧僧要為你耽擱四十九日,傳授一些佛門降魔能力,不但足以護身,並且能降制外魔。尤其於你族兄袁文宗這樁事上,大有關係。」

  袁青田肅立候敬,那天竺頭陀道:「貧僧所謂降魔能力,並非禁咒法力等,而是常人也能練成的上乘武功。」

  青田道:「弟子既入佛門,與世無所違忤,學這等霸氣的武技作甚?」

  頭陀道:「你的資質,能達到以無上慧覺定力,克制諸魔的境地麼?貧僧打個比方,假如你想收服一個惡人,使他改惡從善,那惡人當然不容易說服,也許用種種惡毒手段磨折你,你能夠心堅如石,毫無所動地任他施為,直至這惡人為你苦心堅毅所感動而降伏麼?」

  青田想了一會,搖頭道:「弟子的確不能。」

  左右光月頭陀微笑一下道:「即使你能夠,也得花一甲子苦修之功,煉成大金剛無畏雄心,才能夠應用。然而袁文宗這樁事,應在一載之後。為了佛門之故,你也非虔心苦練貧僧傳授的武功不可。況且異日你孤身行道,山林露宿,不免有虎狼之患,學成武功之後,便可無虞。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青田道:「弟子只明白一半,不明白的是關於家兄之事,何以要應用武功?拿來跟誰比鬥呢?」

  左右光月頭陀道:「你可知那位羅姑娘,身負超絕天下之奇技?」

  青田茫然搖頭,似信不信,卻又不敢不信師父的話。

  「那位羅姑娘,乃是道家太清門的俗家弟子,天資之佳,邁絕當世,是以那道姑才會看上她,將太清門絕藝傳授,並且曾經在碰見貧僧時,告知貧僧說,羅姑娘須在數十年之後,才返玄門。在這俗家期間,重託貧僧設法化解惡孽。你不知道家的太清門,等於我佛門的密宗,專以無上降魔力量稱步本教。那道姑玉蕊仙人乃是太清派唯一傳人,將道家罡氣功夫傳給兩個人,其一是個男的,姓朱名五絕,其一便是這位羅淑英姑娘。這兩人都和佛門大有瓜葛,貧僧本可設法使一個佛門弟子,早日練成一種和道家罡氣有異曲同工之妙的『般若大能力』功夫,無奈逆天行事,似非貧僧應為,是以打消此念,改從別的方法下手。那羅淑英姑娘一手玄門劍法,以及罡氣功夫,已足以縱橫於天下,再也沒有敵手。將來令兄一說出要投身佛門,她在一氣之下,可能大開殺孽,將天下僧侶屠殺殆盡,並將天下廟宇毀壞。你說這事算不算大?」

  青田心裏道:「師父你可以親自制伏她呀,何必多費心機?」但口中卻不敢駁出來。

  「貧僧知道你心中想什麼,不過貧僧修持了兩個甲子,豈能再與凡人動手?故此要找你為我積此善德。無論如何,先盡力設法尋出令兄所遭受那種矛盾的解決方法。最低限度,也要拖延一段時期,等你的內功練得有七分火候,並且學會了降龍十八路杖法,再依我計行事。」左右光月頭陀隨即將他的計策說出來。

  青田臉上陰晴不定,甚是難看:「師父,弟子只怕這計策到時不成功,豈不連累了天下同門?而且,這結局不免太悽慘一些……」

  頭陀微喟道:「青田你心腸仍熱,似非你之福氣。他們這個結局,乃是孽由自作。試想想你大嫂無辜受此一難,就可以明白羅淑英姑娘是否親手種孽了。你必須以大無畏的勇氣,擔當起這件重任。貧僧還得趕快去消解玉蕊仙人那個私傳俗家弟子朱五絕的大劫哩!」

  青田奮然道:「師父法言,頓啟弟子茅塞。弟子決以虔心毅力,擔當起此一重任!怪不得俗諺所謂『天作孽,猶可解,自作孽,不可活』的話,實在不誣。」

  計議既定,左右光月頭陀便命他先服下三粒龍眼般大的丸藥。

  青田如命眼下,但覺霎時渾身骨疼,而且腹瀉不已。到了翌日,頓然神清氣爽,筋骨輕健非常!

  左右光月頭陀除了以靈藥替他換骨洗髓之外,並且用先天真氣所聚凝的一點真火,打通了他遍身經脈穴道。於是在須臾間,青田已換了一個人般變得,力大身輕。接著左右光月頭陀傳他坐功口訣,這是西天竺不傳之秘的內家坐功,神效無比。同時又傳他十八路降龍杖法,特地為此打製一根鑌鐵禪杖。

  青田盡日勤修苦練,大有進境。四十九日之後,左右光月頭陀騎著黑驢離開了。在離開之前,指示了青田異日應行的道路。

  在這四十九天之中,青田只見過袁文宗幾面,卻沒有見過羅淑英。

  當左右光月頭陀走了之後,他便出門去訪袁文宗。哪知袁文宗已去了沈家園。他盤算一下,便也騎馬而去,順手買了一些當地著名的糕餅。

  他一徑走進私園,直趨園子深處,轉眼已到了那片林子之前。這刻他的內功雖未到達七分火候,但已是身輕如羽,踏葉無聲。他的腳步忽停住,那是因為袁文宗的說話,使他吃驚地停步。

  「……唉,淑英你老是不肯諒解我,眼看你媽日內要帶同你返回西安,但你還是堅持己意,教我怎辦呢?我……我不是說過千萬遍了麼?淑英,我求求你,別這樣子迫我行麼?啊……你怎麼啦,別哭別哭……」

  青田聽個清楚,倒抽一口冷氣,想道:「她要離開這兒,那不是馬上要攤牌?只要大哥一說出要做和尚,這場劫數便算定局了。」

  袁文宗溫柔勸慰的聲音,不住傳過來。青田暗中念叨道:「我的好大哥,此刻你千萬別說出要做和尚的話啊!我的內功和杖法都未練到火候,定然接不住她的攔江絕戶劍,好大哥你千萬別說啊!佛祖保佑沙門弟子,教他千萬不可說出來……」

  羅淑英尖聲叫一下,道:「你別理我,家裏還有人等著你呢!」

  歇了一下,靜寂統治了四周圍。

  她忽又尖聲打破了岑寂:「我哭算什麼,你非瞧見我的屍身那一天,大概也不肯甘心。」啜泣之聲,又斷絕傳來。

  只聽袁文宗長長嗟嘆一聲,陡然大聲道:「你一點兒也不肯諒解我,那也罷了!我這就削髮出家,這世間再沒有我袁文宗的份兒……」

  青田額上登時沁出冷汗,後退了丈許,然後揚聲叫道:「大哥可在這裏?」叫聲中負手於背,徐徐走出林去。

  只見羅淑英低垂螓首,手中那方淡黃色繡著紅花的錦帕,淚痕濡濕。袁文宗卻站起來,向他招手。

  青田暗中吐一口氣,想道:「她未有時間發作,我且盡力岔開這題目再說。」當下走上選韻亭,笑著道:「喝,我一找大哥不見,便料定是到這兒來了。想著許久未曾見過羅姑娘,是以冒昧闖來。喏,這兒有一點點甜糕餅,請羅姑娘嘗嘗,雖是菲薄不成敬意,但這是本鎮最著名的土產,姑娘務必試試……」

  他歇一下,故意訝道:「咦,你們吵嘴?算了罷,咳,我可要怪大哥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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