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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惡客人金魁淡淡道:「你總是這個樣子,開頭時又總是求我對奕,下次你可得多費點唇舌,才求得我動哩。」

  「這勞什子誰耐煩下這麼久,我們不如喝酒快活。」

  「不行!」惡客人金魁堅持道,雖然聲音仍是那麼平淡:「你想留點餘地,下次好跟我再對弈麼?不行,除非你這局認輸。」

  鍾荃暗中對自己嘆口氣,想道:「你這急性子認輸便認吧,有什麼要緊的?趕快認輸了,出去喝酒快活,我也好回去見她。」想起了她,心裏又焚煮起來。

  隨即又想起那怪人潘自達。他這刻大概在西山什麼地方逛著,再過一會便會回店等他消息。若果自己尚未能脫身,唯恐又誤事了。

  忽然記起潘自達說起那萬柳莊絕毒之物「金蛇」,乃是產自海南島五指山,而他卻識制蛇之法。莫非他和海南島五指山有什麼關係?當年曾有一位劍師,到五里坡的鄧家找何浩鬥劍,因此延誤了何浩與桑清的約會,那人便是海南劍客歸元。那麼,這潘自達極可能便是歸元的弟子,因為是從海南島來的啊!

  他想得痴痴迷迷,歇了好久,猛覺房中已無人聲,偷眼張望時,冀南雙煞大概已和平解決問題,出房喝酒去了。這時機不可失,連忙閃身出來,真氣鬆處,身形倏然漲大,回覆平時樣子。

  他知道決不能讓那兩個魔星知道有人曾聽見他們說話,是以非立刻一乾二淨地離開這裏不可。念隨心生,身隨念動,但見他如春絮飄風,紫燕穿簾,霎時間已縱出窗外,湧身飛越過空階,墜出院牆外。

  四下一瞥,並無別人瞧見,連忙跨開大步,一徑疾奔。回到賈家胡同的住處時,抬眼望望天色,已是下午未申之交。再過個把時辰,便是昏暮時分了。連忙舉手敲門。

  耳中聽到有人來開門的步聲,這頃刻間,他忽然掠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卻使他渾身如受電觸,焦躁地跺跺腳。原來他忽然心血來潮般想到陸丹獨自躺了這麼久,會不會因為不見他回來,而不悅地逕自離開了。

  屋門「呀」地打開,開門的正是那馬老漢。他立刻問道:「陸姑娘還在麼?」

  馬老漢見是他,「哎」了一聲,道:「少俠這會兒往哪裏去了呀?累得總鏢頭派了好幾個人找尋……」

  「我問你她可在房裏麼?你別扯其他的事!她在麼?」

  馬老漢忙道:「在,在,那位姑娘沒有走,可是脾氣大得緊,吩咐若不是報告少俠你的消息,便不許進房打擾她。看來她敢情煩惱得很呢……」他絮叨地說著,鍾荃已衝進去,也不知有聽到他的話沒有。

  他一徑衝進房去,但動作卻溫文得很,沒有弄出什麼聲響。以免她睡著時,被驚醒了。

  陸丹和衣俯臥在床上,臉孔深深埋在臂彎裏。

  鍾荃以為她睡著了,輕輕走到床前,她忽然側轉臉,斜看他一眼。

  她的眼光直射入鍾荃心上,鍾荃覺得自己知道她眼光中的含意。那是一種欲嗔未嗔,似喜非喜的眼色,要等他說些什麼話之後,才能決定是喜是嗔。

  他連忙解釋道:「我去了這麼久的時候,乃是因為碰見了相府的衛士……」把遭遇說完之後,繼續問道:「姑娘你可曾服下那最後一粒化毒丸?」

  她支起上半身,頷首道:「剛剛服下了,還有四個時辰功夫哩!」末後一句,像對自己嘲弄地說,也像加強語氣,好教鍾荃別忘了。

  鍾荃正想將早上去見潘自達的情形說出來。可是聽她這樣一說,便岔開了,著急地道:「姑娘你千萬別煩,現在既知齊玄下落,我一定拚命替你弄回解藥。」

  她睜圓眼睛,想了片刻道:「你去相府?可是等到天黑時,我也差不多了。況且,不碰見那毒書生顧陵猶自可,若遇上他,恐怕你也不是他的敵手。我說……你不如別去相府,就待在這裏,和我多待一會兒……」她的臉忽然紅了,自個兒掩飾地笑一聲,重又埋頭在臂彎裏。

  鍾荃一時聽得呆了,痴痴地瞅住她俯臥的背影。她的秀髮本是長可披肩,此刻分向兩邊垂開,露出白皙的粉頸,比之身上的白衣,還要白一點。

  身軀因呼吸微微起伏著,使鍾荃遐思馳越,心上像蘸了一層蜜糖。可是,在那甜蜜感覺中,隨即又起了一絲哀傷。眨眼之間,那絲哀傷之感擴大了,淹沒了整個心靈。

  即使這四個時辰,是天下最甜蜜的時間,但何其短促啊!他已能夠計算出這甜蜜的濃度,可是,正因如此,那種哀傷更見其深,深得直刻入骨去。

  她忽然抬頭轉眸瞧他,兩人眼光相觸,立刻糾結在一起。他直率地表露出的悲哀,在這瞬息之間,已把她完全地感動……於是,他們都覺得在無言的悲傷中,彼此的心更接近了。

  他實在沒有十分把握可以求到解藥,因此,四個時辰之後,可能便是長訣之時。

  這種情況,在一些明知人世並無足戀的老年人遇上了,還會不禁淒然話別,何況他們都是青春少艾之際,前途一片燦爛?他們還要享受人生,豈能懸忖到遽爾訣別?

  兩人四目相投,都禁不住這種死別的悲哀了。陸丹輕輕咬住嘴唇,忽然掉下兩點晶瑩淚珠。

  鍾荃但覺鼻子酸酸的,可是他強自忍住,用力抽一下鼻子。

  陸丹幽幽道:「其實這樣也好,將來百花洲的劍會上,我們不必為難了。噯,我們是怎樣認識的呀?」

  鍾荃喃喃應道:「我必定替你找回解藥,即使因此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但覺自己另外有一種愧對玉人的苦楚,作為一個男子漢,似乎負有保護心上人之責,是以他對自己痛心起來。他移前幾步,坐在床沿,毫不思索地伸手輕輕撫摸在她頭上,慰解地道:「你別這樣啊,事情還未曾絕望呢!」可是,他自家也知道聲音十分枯澀難聽。

  她的身軀扭動了幾下,含糊地叫道:「不,你不要去,我不要你離我而去……」

  他痴痴地愣了好一會,耳中忽然迴響起她方才的話:「……不碰上毒書生顧陵猶自可,若遇上他,恐怕你也不是他敵手……」

  這幾句話,在他耳中重複地回想著,越來越響,幾乎似風吼雷鳴,使他有點昏眩,但雄心也隨之而振奮,口中不覺怒「嘿」一聲。他斷然道:「我會得到解藥的!不管是否碰上毒書生顧陵……」

  他的聲音中,含有一種奇怪的堅決,使她立刻停止啜泣,靜待他說下去。他又道:「現在,你安靜地躺一會,別胡思亂想,我必定會帶了解藥歸來。」

  她順著他有力的手,翻個身,並且坐起來。她的眼皮有點浮腫,目光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敬慕、哀憫、恐懼和悲傷……

  她的秀髮有點散亂,於是,她徐徐舉手掠鬢,雪白的衣袖輕輕飄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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