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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第十八回 青春虛度空山潭水 濁酒同歡名都麗人

  鄧小龍深知女性的堅持,常常達到令人吃驚的地步,只好說道:「我是奉了崑崙山何浩叔叔之命,特來謁見桑老前輩。」

  那青衣少女輕快地笑一聲,奔回石屋去了。

  只一轉眼間,她便在另外一間石屋門口現身,敢情那兩座石屋是相連的。她向他招手。

  鄧小龍繞潭而去,到得切近,便低聲道:「我還有個同伴,現在躲在那邊,他昨天給你趕得怕了。」

  青衣少女不悅地道:「是那個野人麼?你不知道,昨兒他那樣子真使人厭惡,上身不穿衣服,頭髮蓬鬆,還拿著一口劍。」

  鄧小龍沒有分說,微笑道:「現在喚他來好麼?他才是真的奉命而來的崑崙門人,是何浩叔叔的師侄。」

  她點點頭,鄧小龍連忙回身去喚鍾荃,兩人一同走到石屋。那青衣少女見他今日穿得乾淨,而且面上自然流露出淳厚樸實的神色,不覺將厭惡之心收起,抱歉地微笑一下。

  三人一同入屋,進了大門,覺得地方甚是寬敞,原來整座石屋內沒有房間,陳設極為簡單,石屋內角處一座炕床,一個女人坐在床上,一隻手搭在床前的石几上,五指不住地彈著,流露出內心的焦灼。他們一進來,青衣少女喚一聲師父,她霍地站起來。

  屋內光線甚是充足,這女人的頭髮挽上去,結了個髻,身上穿著淡青色的寬大衣裳。頭上青絲倒有大半灰白了,面上的皮膚也看得出已經像年老的人那樣鬆弛。可是那雙細長的眉毛,明亮的眼睛,以及挺秀的鼻子,仍然有一種風韻。

  鄧小龍深深注視一眼,立刻上前跪下行禮,一面叫道:「桑姑姑還記得小龍麼?」鍾荃見師兄跪下,也照樣跟著辦。

  桑姥伸出兩手,把他們兩人拉起來,口中卻深深嘆息一聲。

  「我怎會忘記你呢!」她輕輕道:「讓我瞧瞧你的樣子!哎,長得這麼大和這麼俊啦!」她轉眼看看鍾荃,又道:「這位是誰呀?」鄧小龍連忙說出鍾荃出身來歷。

  她凝目瞧他好一會,才嘆口氣道:「好,好,也這麼大了。你師叔攜你回山之時,正是我們分手之年,晃眼這麼久啦……」

  青衣少女訝異地搬了兩張椅子來,因為這許多年來,她從未見過師父會流露出這麼多的感情。她一向以為師父是座冰山,決不可能融化,然而,此刻師父所流露的感情,足以媲美任何感情豐富的人。

  桑姥道:「這個是我的……」她稍為猶疑一下,把青衣少女介紹給他們認識:「是我的徒弟,名字是薛恨兒。恨兒,你給兩位哥哥行禮。」

  他們相對行禮廝見了,桑姥命他們坐下,對薛恨兒道:「你記得我提起過的小龍麼?就是他呀!現在是全國第一把交椅的大鏢頭。」她又轉過目光,向他們道:「我雖不大出山,但也聽聞近年小龍崛起江湖,成為鏢行中第一位人物,我知道了心裏高興得很。」

  薛恨兒一旁噘噘嘴巴,那神情直是嫉妒桑姥的話。

  鄧小龍道:「桑姑姑別這麼說,小侄要不是姑姑和何叔叔指點劍法,還不是末流角色麼?小侄想著如果能拜謁姑姑,定要多磕幾個頭。」

  桑姥像記起什麼似的,凝眸無語。

  鍾荃半句話也沒說,痴痴坐在那兒。其實他心中的情感,正在澎湃激盪。他知道當年師叔和這位美麗的桑姥,有過那麼一段遭遇。師叔如今已經出家了,自然不可能再作他想。而這位桑姑姑,也是以一種棄絕妄念的口氣和神情說話。可是,他們卻仍是深情一片,自然流露,這真令他迷惘不已,同時也生出同情憐憫之心。

  鄧小龍約略說出昨日大悲庵的遭遇經過,桑姥道:「你們放心,我既知道了,決不會讓你們再吃虧。」她輕描淡寫地解決了兩人一樁心事。

  鄧小龍道:「這次鍾師弟下山,何叔叔曾命他訪尋姑姑下落。師弟你自己說吧!」

  鍾荃連忙摸出一個油布包著的小包,恭謹地雙手呈上,並且道:「師叔命小侄將此物交與姑姑過目,並且要轉問幾句話……」

  桑姥接過那小包,拆開一看,「啊」了一聲,眼光再也不離開手上的東西。

  薛恨兒挨過來,斜眼偷覷,桑姥震動一下,嚴峻地道:「恨兒你且去烹茶待客。」

  她應了一聲,緩緩走出去,卻可以分明地聽出她聲音中那種委屈的悲哀。

  桑姥苦笑一下,等薛恨兒出屋之後,悄然道:「難為他還留著這東西。」

  鍾荃歇了好一會,等她抬起頭時,才道:「何叔叔推詳不出詩中之意,有幾處要請姑姑解釋……」

  她忽然暴躁地擺手道:「你別說啦!」

  鍾荃不禁愣住,她隨即又溫和地道:「你別誤會了,我不是對你發脾氣。這樁事,讓我想想看。你何叔叔如今常年住在山上麼?」

  「他老人家早在二十年前已經削髮出家,法名是大惠禪師。這些年來,沒有離開過崑崙山……」

  她咬著嘴唇,惘然嘆息一聲。

  鄧小龍輕輕道:「桑姑姑,記得那次我見到你的面上滿是青氣迷濛,但何叔叔卻沒有見過你那種面色。而此刻你的面上也沒有那種顏色,何叔叔也想知道這疑團。」

  她道:「是的,那時候我因為所練的『木靈掌』功夫散了,是以渾身都有一層青氣,現在已練回這木靈掌的功夫,把青氣都聚斂在掌心,你們可以看看。」

  他們如言一看她伸出攤開的雙掌,但見在掌心處,有一塊金錢般大小的青斑,那青色深滲肉中,而且霞光流轉,似能脫掌而出。

  她解釋道:「這木靈掌乃是天下外門奇功中最厲害的五樣之一。當年我因天賦異稟,練這種木靈掌,殺生無算,雖僅是飛禽走獸之屬,也有逆天心祥和。那大悲庵諸同門,因此故而對我不滿,終於迫我離開大悲庵,在這雲台峰下的姥姥潭邊,築屋而居。這些年來,我也覺得這是自己不對,不能怪那些同門。不過,昨天之事,又當別論,我可要警告她們一下才行。」

  她繼續絮絮問起大惠禪師的生活狀況,甚至武功進境等。最後她道:「本來我只具名帖上約邀諸派劍會,並不打算露面。但既然他不出山了,我可得親自出面了。咳,我一向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是什麼樣的地位,是以不敢再通消息,而且……」她沒有再說下去。

  鍾荃連忙接嘴道:「姑姑,師叔還命我轉告你兩句詩,那是李商隱的錦瑟詩末後兩句一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立刻沉默起來,嘴唇微動,似是暗念這兩句詩。整間屋子裏,靜寂無聲,鄧小龍和鍾荃都垂下眼光,不去瞧她。

  良久,她徐徐起身,走出石屋。他們當她起立時,抬眼一瞥,已發現她眼角淚光微閃。他們雖不能真正瞭解這種淡淡而持久的愛情,可是也感染到那種幽邈悒鬱的味道,而且心裏非常崇敬那些能夠恆久不渝地憶唸著舊情的人,僅僅是片言隻語,一生的青春,便毫不後悔地放棄了。

  薛恨兒從那邊石屋走過來,手上端著兩杯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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