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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說罷,發出清朗悅耳的笑聲,心中的高興,流露無遺。那女孩子也快活的和他一起笑著,道:「我昨夜簡直睡不著,爺爺太好了,竟肯帶我來。」

  這一對稚氣猶在,而又剛懂一點事的大孩子,發出的笑聲十分坦純無邪,因此,在天花板上面窺視著這一切的薛陵,沒有法子把他們這等秘密的會晤稱為「幽會」,他甚至被這種單純的快樂的情緒所感動,覺得極其美麗迷人,比起外面鄙污黑暗機詐的人間,簡直有天淵之別。

  他自家也不知何故輕輕嘆一口氣,但聽那金環束髮的大男孩說道:「春姊姊,你難道一點也不知道?每一次你爺爺送菜果來,我都苦苦的央求他老人家……」

  他含蓄地笑了一笑,又道:「你猜爺爺怎樣推托?」

  阿春的頭一昂,長長的辮子甩到背後,道:「他一定是說,廷高少爺,你和阿春都長大啦,可不能像小的時候常在一塊兒玩……」她裝出蒼老的聲音,然而說到最後,忽然聲調變化,大大的眼睛中湧出淚珠。

  她皺起眉頭,恨恨的道:「我們就算長大了又如何呢?但我還是恨長大,最好永遠都不長大。」

  那個名叫廷高的少爺呆呆地望著她,眼中閃耀出羨慕的光彩。他的像貌以至態度都予人以柔弱之感,因此,阿春可比他顯得堅強。她一定是敢哭敢笑,敢愛敢恨的女孩子。廷高大概是被她堅強的性格所吸引,因為這正是他所缺乏的,而他這刻羨慕的也正是她這種令他傾倒的氣質。

  阿春道:「爺爺可是這樣推托你?」

  廷高道:「以前是的,但這兩回卻不是了,他說我知道你們是好朋友,喜歡在一塊兒玩。但少爺你的身份不同,而且若是被你二嬸曉得了,我一個鄉下人吃點苦頭倒沒有什麼,但少爺你可受不了。」

  阿春訝道:「爺爺可沒告訴我呢!你二嬸就是二老爺的李夫人是不是?我聽說她很兇惡,但你是大老爺的兒子,她憑什麼管你?」

  廷高道:「我們周家的規矩大著呢,二嬸當然可以管我,但要命的是她向我爺爺造謠。爺爺一怒之下,連我爹也得挨上責罵。唉!假如我娘還在的話,我就不怕他們了。」

  阿春睜大雙眼,道:「我們沒有亂跑亂竄,也沒有打破東西,他們能造什麼謠?而且你二嬸即使很利害,她又沒有千里眼順風耳,怎知我們在這兒玩?」

  廷高在這個小伴面前,一切都不隱瞞,他甚至只能向她傾訴心中的話,他道:「老福告訴我說,二嬸所以常常向老太爺告我的狀的緣故,便因我是周家的嫡長孫,老太爺自己名份下的家財,將來都會給我。但假如老太爺不喜歡我,便會把這些財產留給她的兒子了。其實我可不想跟她爭什麼家產,我只要把你們家耕種的那些田地要到手,然後送給你們,免得你爺爺老是擔心,我就心滿意足了。」

  阿春微笑道:「你對我們真好,不管你有沒有辦到,我心裏都很快活感激。但我們在一起玩,你二嬸怎會曉得呢?」

  廷高道:「你爺爺和老福怕的是二嬸的弟弟,我叫他騰舅舅的那個人,他現在住在我們家,一天到晚尋事生非,家中的人都很怕他。聽說他以前還殺過人,兇得緊呢!」

  阿春雖是性子剛強,但終究是個鄉下女孩,聞言也不由得面色發白,轉眼四望。好像生怕那個兇惡的騰舅舅會突然出現一般。

  廷高反而安慰她道:「現在你不必擔心,你爺爺跟老福商量過,才讓你來的,他們現下都在外面守著……」

  天花板上的薛陵凝神一聽,隱隱聽到院門外果然有兩個蒼老的話聲正在交談,因此推測出「老福」定是這周府的老家人。

  薛陵傾聽阿春爺爺和老福交談的同時,也注意到隔壁廚房內的鬧聲。這些聲音顯示出這周家的家道興旺,是一種使人愉快的鬧聲。

  他聽到老頭子們的喟嘆聲,自然他們是為了這一對不大懂得世間種種人為的界限的少年男女而發,在俗世中,家世、地位、財富等形成了不同的階層,守舊的人們決不肯輕易打破這些藩籬,讓下一代的人的情感得以自由發展。

  這兩個老人顯然同樣地各自鍾愛那個小的,所以他們鼓起勇氣,讓他們得以見面。這種事出於年青人的話,毫不稀奇,但出自老年人身上,意義大不相同。因為年紀大的人總是不敢冒險,沒有不顧一切的衝動。自然勇氣最大的還是阿春爺爺,他定必曉得假如鬧出事,他就將失去周家的田地,生活頓失憑藉。而他居然還敢冒險,可見得他性格強毅過人,也怪不得阿春比男孩子還剛強了。

  他們低聲談到那個作威作福的舅老爺李騰之事,卻瞞不過薛陵的耳朵。不久,他便曉得了這周府二老爺的李夫人,本來出身低微,先是侍妾,其後髮妻亡故,才扶為正室。李夫人的弟弟李騰曾經流浪江湖,殺人亡命。現在得到周府蔭庇,當起老爺,但習氣未除,強悍狡猾,周家上上下下都很怕他。

  薛陵突然收回注意力,閉起雙眼,傾聽著屋子裏迴繞的甜美歌聲。阿春唱的是鄉間的民謠,她的嗓子十分甜美悅耳,充滿了淳樸的感情。登時連薛陵這等踏遍天涯,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人,也不由得完全沉醉了。

  這些北方農村中流行的小調,薛陵亦很熟悉。可是印象業已模糊。但卻正因印象模糊,才會勾觸起許許多多的記憶,心中不時閃現過一幅幅久已忘懷的兒時景象,父母、親友、房舍、田地等等許多飄渺的印象,混合成一種溫馨的淒涼。回憶中的一切景象,都是他曾經親自歷經和生活過,然而此生此世,永遠不可復得了,別說父母親友都已亡故,即使不然,但凡已經過去之事,亦不可復來。

  他無限淒愴地傾聽著,熱淚盈眸,不禁灑落。除了他本身的傷情之外,那阿春和廷高可以預見的命運,亦使人同情悲感。他們終將分開,可能一生也不再相見,而各自走向自己的命運軌跡。但日後當他們聽見這熟悉的鄉間歌謠之時,他們亦將勾起少年情味,溫馨而淒涼。只是其時他們都不能向任何人傾訴,這種悲情,只有獨自回味沉醉。言語文字,都無法描述。即使可能,別人也感受不到這種滋味。

  突然間,他發覺情形有異,但他身在天花板上,自然沒有法子查看。甚至他如何發覺情形有異,一時尚不大明白。

  轉眼間,他已曉得是什麼一回事了,敢情是他靈敏無比的聽覺中,忽然失去了廚房那邊傳來使人快活的鬧聲。這自然是因為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故,廚房那邊才會驀然消失了一切聲音。

  他立刻聯想到周府中的惡霸李騰,錯非是他出現,絕不會突然寂寂無聲。自然,他的出現與阿春和周廷高相會有關。

  阿春美妙的歌聲恰恰停歇,廷高醺醺然道:「啊,真好聽,我……我……」他想怎樣,竟沒說出來。

  院門口的兩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都面色發白,呆呆地望著面前那個粗壯的大漢。這個大漢衣著華麗,可是滿面橫肉,眼光流動,一望而知不是好人。他腰間插著一把連鞘短刀,刀鞘上有些珠寶玉石作為裝飾,甚是貴重,但仍然是一種使人震懾的兇器。

  他伸手一推,兩個老頭子站不住腳,踉蹌分開。其中一個驚叫一聲「舅老爺」,但這兇悍大漢已跨入院內,游目四顧,眼睛很快就停定在虛掩的門口。

  這一道虛掩的門還有數寸空隙,不過屋內黑暗,外面光亮,所以瞧不見內中景象。

  他冷笑一聲,一跨步就到了門口,抬腿踹去,房門大開,登時發現了屋中之人。

  但他卻流露出驚訝之色,因為房內只有一人,而且是個小姑娘,梳著長長的辮子,大眼睛中閃動著忿忿而又驚異的光芒。

  這個華衣大漢正是李騰,他當然不是無意闖到,而是得到秘密消息,趕來抓住這對小情侶,證據確鑿之後,他就可以施行勒索了。這一點用心連他姊姊亦不知道,只以為他幫自己孩子的忙,謀求老太爺名份下的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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