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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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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拓江湖 一輪皓月,掛在天邊,仲秋八月的夜風,本來也就夠涼的了,何況在關中的古代都會西安府,衣裳單薄一點,便使人有秋冷難禁之感。 一個少年從客店走出來,街上一片寂靜,燈火俱滅,只剩下滿地銀光。 他把太過敞開的衣襟拉緊一點,然後背負著雙手,慢慢信步走去。除了身後拖著一條影子,便沒有什麼陪著他了。 然而正因有那麼一個影子,使人更覺得這秋夜的確是太過孤寂了,尤其是浪跡天涯的遊子,倍感孤單淒獨。 他抬起頭,凝視著那一輪皓魄,眼光忽然變得惆悵空虛,腳步也不知不覺停止移動。 他身上的衣服的確有點襤褛,可是那對斜飛入鬢的劍眉,朗澈的眼睛,以及挺直的鼻子,組合起來不但俊美,而且還有一股英氣,足以令人忘掉他的衣服破舊而另眼相看。 千古以來,八月夜晚的月亮,總是特別清朗皎潔,也總是最教人勾起各自的情懷,悲歡離合,雖然是人海中渺不足道的漣漪,可是,在那一剎那時間,局中人都是非常深摯和真實地感受著。 他輕輕嘆息一聲,一種說不出的閒愁滋味,在他的心頭蕩漾繚繞!不是鄉愁,也不是情愁,卻是那種落寂的閒愁,他又輕嘆一口氣。 二十餘年電閃也似地過去,卻只留下一片空白,雖然十年來在鏢行裏由小廝直幹到現在──一個幫閒的雜工──曾經結識了許多各種各樣的人,朋友不算少,卻沒有一個是知心好友。 雙親的容貌早在能記憶之前已經消失,只有那開豆腐店的林老爹在他心中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可是林老爹也早就故世了。因此他混進鏢行裏,以後便像無根的浮萍,離開了保定府,東飄西蕩…… 這刻他對月惆悵,自家也不知何故,反正他做過許多事,都被人視之為傻氣,因此,他毫不介意自己忽然會無端端對月嘆息。 許許多多瑣碎的事情掠過心頭,忽然心湖起了一陣微波,眼前陡然現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 *** 那還是五年前的舊事,在濟南城外的一塊水稻田邊,一個年約十二歲的女孩子,站在田邊不住的拭淚。 那女孩子長得十分可愛,烏黑柔軟的一條辮子,直拖到膝頭那麼長,身上衣服甚是華美,那兩隻寶石也似的眼睛中,掉下一顆顆像珍珠般的眼淚。 他那時才十六歲,少年人的夢想雖然在他身上很少發現,但熱情卻是有的,而且幫助一個柔弱無力的人,正是他自小便奉行的信條。 於是他毫不猶疑地脫掉靴子,捲起褲腳,直踩下水田中,把一個囡囡拾起來。 那時候正是冬天,雖然這天沒有下雪,可是田中的水冷得就像快要結冰似的。 他踩在水中還不怎麼樣,但起來時被北風一吹,可就冷得直哆嗦。不過他這時倒沒有注意到自己雙腳僵冷的麻木的情形。 因為那個女孩子斂起愁容,開心地微笑起來。雪白的頰上,浮現出兩個酒渦,他有點發呆地把囡囡還給她,還哄她道:「小姑娘這次好生拿著,別再掉在水裏,可沒有人替你撿回來了……」 小姑娘喜孜孜地憨笑,他覺得異常快樂,這無言的道謝直勝過其他一切。 忽然一個蒼老而宏亮的聲音道:「孩子你不冷麼?」 他回頭一看,不知幾時身後已站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這麼冷的天氣,卻只穿著一件夾袍,衣袂在風中不住飄擺,老人卻無寒冷之容,滿面紅光似乎更因冷風一吹益發紅了。 那小姑娘嬌喚一聲「爺爺」,過來摟住老人的大腿。 老人笑問道:「是他替你撿起來的麼?」 他這一笑,宛如在寒霾堆積的天空,露出一絲陽光。 小姑娘道:「可不就是他麼!」 老人道:「孩子,你的姓名叫什麼?怎的獨個兒來到此地?」 「我……我姓何,名……名仲容,是……」下面是什麼到底沒說出來,原來他被老人一問他冷不冷,登時覺得冷不可當,雙腳赤裸部份,簡直已經僵得麻木了,故此這時答話分作幾次還答不完全。 小姑娘俏眼一轉,道:「爺爺!他凍僵啦……他凍僵啦……」兩道秀眉微蹙,顯然十分關切。 老人道:「看他替你撿囡囡的份上,我給他粒少陽丹吧!」說著,掏出一個小瓶,倒了一粒淺紅色的藥丸,遞給何仲容道:「趕快吞下,包你立刻復原。」 何仲容但覺這老人容色冷峻,尤其給他這粒藥丸,口氣神色俱似施捨。他一生骨頭最硬,本想拒絕,眼光一觸那小姑娘瑩瑩的星眼,立刻遲疑,不能說出拒絕的話。因為他覺察出她那種極希望他趕快服下的神色,是那麼真摯誠懇,於是他覺得似乎不好令她失望,也不想因拒絕她爺爺而傷害到她的自尊,便顫巍巍伸手接過那粒藥丸,吞嚥下去。霎時一股暖氣,由小腹分佈開來,片刻間已達四肢百骸,舒服已極。 他向那小姑娘道謝一聲,便彎腰低頭去穿靴。 「你的名字既然叫做仲容,那麼是老二了,家裏是幹什麼的?」 何仲容挺直身子,道:「我不知道有沒有哥哥。」原來他經常也被人問過是不是老二,因為他的名字中的仲字,乃是代表排行第二的意思,故此他明白老人何以會這麼說。「我根本就沒有家。」 老人哦了一聲,小姑娘卻同情地輕輕道:「怪可憐的啊,只有自己一個人……」 「你怎樣過日子呢?」老人聲音中不改冷峻,似乎人世上這些可憐的遭遇,在他已屬司空見慣之事,再也浮不起憐憫之心。 「我……我在鏢局裏混著,就這麼混過許多日子!」他答得口氣很生硬,那老人的冷漠,大大刺傷了他過份的自尊心。 小姑娘道:「爺爺呀,他服了少陽丹,過幾天便會覺得冷了,不如讓鳳兒教他那套打坐的功夫,以後便不怕冷了……一 老人道:「胡說,你一個女孩家,怎可教人功夫?」 鳳兒被老人一斥,小嘴微噘,顯出想哭神氣,那兩顆酒渦兒又浮現上頰。 「人家為什麼可以替我拾囡囡呢……」 老人那張結了冰似的臉上,又露出陽光來,他道:「你這小孩子,說得什麼歪理……喏,別慌,爺爺下面還有話呢!你看,你不可以教他,爺爺可以教他啊,對不?」 鳳兒立刻被老人哄得化嗔作笑,向何仲容道:「這套功夫你學會了,以後再也不怕天氣冷了,你說多美,可是卻不容易學呢,你可得用心點。」 何仲容本想拒絕,被鳳兒一說,登時激起好強爭氣之心,傲然微笑道:「我一定學得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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