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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他一面起來,一面忖道:「這小子若是惺惺作態,故弄玄虛,不治他一生殘廢才怪呢!哪有怕母親不相信銀子來歷,而推辭巨金之理?」那年頭一兩銀子,貧苦人家已可支持半月口糧,五千兩銀子,等於發筆大財,無怪雪山鵰鄧牧這種大盜難以相信。

  他和李仲卿一道走出店,他自己向掌櫃的說,要李仲卿帶他買些東西,故此不必多費唇舌。李仲卿敬重地帶領著他,直走到城隍廟附近,折入一條胡同,盡頭處一間殘破屋子,連門上的木板也殘得要釘補。李仲卿推門而入,叫道:「娘,兒子回來啦!」

  雪山鵰鄧牧處處提防,緊躡入屋,只見兩丈方圓的屋子,擺著兩張床鋪,四壁蕭條,光線有點暗淡,越發浮動起淒涼落拓的氣氛。

  一個四十餘歲模樣的婦人,蹲坐在地上紡紗,頭上青絲泰半斑白,神態蒼老。還有一個妙齡少女,坐在床上縫紉衣服。兩人都一齊抬頭,婦人啊了一聲,停住紡紗小車,再看了他身後的鄧牧,便站起身來,詫問道:「仲兒你怎麼這時回家來了?那位先生是誰?」聲音透出十分溫和,聽起來甚是舒服悅耳。

  雪山鵰鄧牧不容李仲卿回答,抱拳道:「這位想是李老太太!鄧某唐突過訪,實有緣故。只因鄧某投宿福安老店,見令郎懷有心事,意欲贈銀相助……」他故意停口不說下去。

  婦人面上堆上笑容,向他一福,道:「老先生高義,小婦人先行拜謝,只是……」她的眼睛轉向李仲卿身上,繼續道:「仲兒豈可如此無禮,乞求賜手相助,寒家確是貧苦,卻決不敢領受大德,並請先生恕宥小兒年少無知之罪,實為萬幸!」她說完了,又萬福一下。

  鄧牧仍然不信,摸出五千兩數額的銀票,遞給她道:「李老太不必怪責令郎,是鄧某自願如此,此處是五千兩的銀票,李老太收下使用……」

  婦人立刻詫異地瞪著他,床上坐著那少女,也婷婷走過來,長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雖不算是美人,卻另有可愛神情。尤其玉頰上兩點梨渦,如果笑起來,必定更增嫵媚。當下那婦人莊重地道:「寒家與先生素昧平生,忽然蒙贈巨金,實不敢領受,有負先生盛意,還請先生見諒!」

  鄧牧見她說得堅定莊重,不會是假,不禁呵呵一笑,道:「果真有此等事,我鄧某真個輸眼了!此番入京,總算長了見識……」他自己對自己說話,餘下的人,都不知他真意何指,只聽他繼續道:「這些銀子,鄧某並不放在心上,李老太不必推辭!再者,聽令郎的口氣,似乎另有為難之事,若老太見信,詳細說出來,鄧某必能代為解決。」他的話說得斬釘截鐵,像似決無更改。容色之間,溢露出丈夫豪爽氣概。

  那少女相信和感激地叫一聲「娘」,搖撼她母親一下,卻沒有說什麼話。

  那婦人遲疑一下,女性心底纖弱的感情,使她願意相信這個豪壯的男人,她軟弱地嘆一口氣,垂下頭,低聲道:「仲兒你說吧!」

  李仲卿道:「寒家本是世代書香,先父遷居京城,不幸於數年前去世,家境日漸窘迫,終於棲居此處,小可則出操賤役,補助家計。貧寒迫人,潦倒如斯,倒也罷了。只是近半年來,舍妹蕊珠因接些針線活計,不時要出門走動,卻被一個旗營統帶看上了,屢次派人來說,要收舍妹為妾。家母與小可自然不肯,但又不敢得罪那人,日挨一日,眼看禍事臨頭。想要遷家逃避,但費用卻又一籌莫展,而且即使能夠遷居避他,小可的微職丟了,家母與舍妹常日所做的針線女紅,也沒處尋來做,怎能維持生計?況且若那旗營統帶知道我們要搬,定必派人阻撓,也是不能成功,這便是寒家最為難的事!」

  雪山鵰鄧牧估不到裏面還夾有旗兵官長,雖然僅是旗營中一標統帶,但此刻正是滿人天下,誰敢惹他們,不覺「哦」了一聲。

  斜目睨時,只見李仲卿的妹子蕊珠,正眼巴巴地凝視著他,似乎她一生的希望,都倚靠他這句話了!不由得雄心振奮,昂然道:「原來這樣,那廝住在什麼地方?我自會替你們解決!」

  「他就住在宣武門外校場後,離此不算太遠!他說過明天早上,親自來這裏提親!」

  「那更好了,今晚若不能辦妥,明天我會到這兒來。你們放心……這張銀票,李老太收好,鄧某告辭了!」

  當他回到客店,隴外雙魔正好回來,冷面魔僧車丕道:「哼!真是豈有此理,我們走到哪裏,有人跟到哪裏,鄧香主你看怎麼辦?」

  雪山鵰鄧牧淡然道:「把他宰了不就完事?何必生氣呢?」

  九指神魔褚莫邪搖頭道:「不成,這兒可別亂宰人,說什麼我們總算替官家效力,焉可自亂陣腳,害得那些捕頭挨板子?而且不明他們來歷之前,亂宰一氣,忒是冒失!」

  車丕道:「褚老大話雖有理,但到底見出火性煞了不少!如在昔年,你會考慮才怪呢?」

  鄧牧道:「不理他們也罷,不過,我們最好此刻去尋諸葛太真他們,我有點事兒要求他哩!」兩人聽了,十分奇怪,都望住他,鄧牧卻沒有解釋。

  直到傍晚時分,他們才一徑向紫禁城出發。穿過正陽門,已入內城。但見大清門外,神武營禁軍持戟守衛,行人不許通過。他們繞到長安東門,那兒也有禁軍巡邏守衛,車丕回顧一眼,低罵道:「媽巴子的,跟老子們到這遠來啦!」

  雪山鵰鄧牧沒有理會,和褚莫邪兩人走到門前,問訊道:「請問我們要見諸葛太真,如何通傳法?」那禁軍持戟昂然,睬也不睬,褚莫邪以為他沒聽到,再問一遍,那軍士依然不睬。

  車丕低聲咕嚕道:「這廝剛從關外來,不識我們的話!」那禁軍兇狠狠地盯他一眼,這時門內走出一名軍官,揮手叱道:「你們在此幹什麼?快走……」

  褚莫邪忙大聲再說一遍,那軍官氣洶洶道:「找人找到這兒來,有多少腦袋?老爺一概不知,快滾!」

  三人俱都慍怒地哼出聲來,但沒有辦法,只好退下。遙見天安門黃色琉璃瓦,在夕陽下閃出光芒,氣勢雄偉。褚莫邪聳聳肩頭,道:「怎的他們不識諸葛太真?他是大內侍衛之首,權勢顯赫,這些禁兵還不知道,真是怪事!我們怎辦呢?」

  車丕道:「只好明天再說了,皇帝住的地方,哪有不是門禁森嚴之理!」

  三人蹓躂著回客店去,沿途雖發覺仍有人跟蹤,但三人毫不在意。因為如是江南七俠的黨羽,在京城中決不敢惹事,自露行藏。若是官府眼線,他們根本不必理會。

  一宿無話,次晨起來,雪山鵰鄧牧匆匆出去,並沒有留下什麼話。隴外雙魔心中納罕,卻不便動問。

  鄧牧來到李家,心中盤算好若軟說不成,便露一手厲害的,鎮住那吉統帶,最少也要唬他一下,暫緩數日,再尋到諸葛太真,想法解決。

  霎時間和李仲卿到了李家,那母女兩人見他如諾來到,連忙斟茶遞水,十分慇勤,神色極為誠懇,一點沒有做作意思。他不禁忖道:「想不到我也會幹這種傻氣勾當,惹事上身。若果告訴褚、車兩位,管教被他們取笑,不過,這李家值得伸手一管……」

  他們哪知他有這種反覆自解的想頭,各各靜坐等候事情發生。約摸半個時辰之後,胡同中響起腳步雜沓之聲,跟著,一個人推門探頭進來,大聲道:「呀,李大娘在這等候啦,吉大人親自來了!」他的樣子和神情,顯示出是個土混子。

  那門「唿」地大開,吉統帶腰懸長刀,一徑進來,後面跟著數名弁勇,甚是威風。進門後向李大娘拱手為禮,跟著笑嘻嘻瞟著蕊珠,宏亮地道:「大娘近日可好?喝!珠妹妹幾日不見,越發長得標緻了……」

  李大娘有點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蕊珠害怕地躲向母親身後,避開吉統帶貪饞的眼光。

  雪山鵰鄧牧痰嗽一聲,站起身來,吉統帶這才注意到有個陌生的中年大漢,愕然問道:「大娘,這位是誰?」

  鄧牧答道:「在下鄧牧,與他們李家尊翁,在生時有點交誼,昨日晉京來,聞知一切,故此今晨特地候駕……」

  吉統帶啊了一聲,堆笑道:「幸會,幸會,唔……」他側顧那土混子一眼,那人接聲道:「吉老爺的脾氣,最是直爽,既然鄧先生是李府世交,那真是最好不過的了,請問先生對於李姑娘的親事,有什麼主意沒有?」

  鄧牧笑一下,慢條斯理道:「好得很,快人快語,正對鄧某心思……按說統帶大人垂青舍侄女,正是出幽谷而遷喬木,是她十二分福氣!不過……李兄在世時,書香世代,詩禮傳家,雖然歿後,身後凋零,但九泉有知,也不肯將女兒嫁為人妾,所以……若統帶大人能納為正室,鄧某擔保李家不敢多言……」

  那人皺眉道:「鄧先生你這話怎說,統帶大人是旗人,怎能娶令侄女為正室?而且吉大人早已授室,根本談不到這件事。你老的理由,和大娘堅持的理由一樣,依小人說來……未免多此一舉。其中好歹,鄧先生你老是明白人,不比婦道人家,可要三思才好……」

  吉統帶一旁含怒哼一聲,卻未曾發作,鄧牧滿面堆笑道:「這位兄台,借一步說句話……」他拉了那人,走到門邊,悄聲道:「鄧某又看出那統帶大人,十分相信重任兄台。這件事鄧某既然知道,他李家實不願嫁人作小,說不得只好花些銀子,請吉大人和兄台喝酒,橫豎美女到處都有,只要兄台費費心,幫忙勸說吉大人,你看,這一來大家都好過了,兄台以為如何?」

  那人料不到他出這一手銀彈政策,心中怦然大動,微睨道:「小的有什麼話說的?只怕吉大人不肯,老實說,他是真心喜歡李姑娘,故此幾個月來,都不捨得硬迫……」

  鄧牧道:「只要兄台費心,鄧某決不吝惜銀子,花個一千八百,只求諸事如意。」

  那人眼睛也睜大了,起先他以為最多不過幾十兩銀子,便了不起啦!哪知他一開口,便是一千八百,這麼肥的油水,往哪兒去找,立刻釘問道:「你老說花個一千八百不在乎麼?如是真的,小的便盡力想想辦法……」

  他道:「當然是真的!這事豈能兒戲說笑,多憑兄台費心,鄧某另有重謝!」

  那人咧嘴一笑,走過那邊,拉了吉統帶出門外,說了好些話,自個兒再進來道:「吉大人有點事,先走一步,方才的事,遲日再說……鄧爺,你若是不忙,一同走談談好麼?」

  雪山鵰鄧牧點點頭,走出門去,剩下屋中李家三人,面面相覷,不知鄧牧使的什麼法子,這般靈效。其實,不論中外古今,有了銀子,什麼事都辦得通,何況那吉清是一標統帶,駐在京師,無甚外快,自家開銷又大,見到有銀子可撈,哪有不答應之理?

  正是:有錢天下皆通,無財寸步難移。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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