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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房老太在草叢中宛如石頭,過了許久,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反而房三姑偶爾會換個姿勢,以免陽光一直曬炙著身體某固定部位。朱伯駒也像房老太一樣,全然紋風不動。唯一跟房老太不同之處,是神色安詳冷靜,並沒有房老太眼中那股森厲殺機。草坪上張浩然的屍體,已被搬入青石下面的地底巢穴。也已經有三撥人馬出動搜索,但其中並沒有海門雙妖婁新河、范永順。由於飛天豹子張浩然身上傷勢,很顯明指出是興山房家的獨門暗器手法,現場又可發現許多小珠子,加上房老太失去蹤影。於是追搜目標便只有房老太了。另外,地網星君耿常存和趙大嫂(即房二姑)亦不知所終。這一點,使出動追搜的人覺得放心些。因為他們判斷耿常存趙大嫂必定是追躡敵人去了。有這兩位高手負起主要責任,他們當然會覺得壓力沒有那麼大。所以他們先後三撥人馬一共十二個,都只是循例在附近十餘里作緊急巡邏而已。

  過了片刻,青石下的出入口暗門打開,冒出五個黑衣人。房二姑盡量伸長手,推了朱伯駒一下。朱伯駒在這麼緊急情勢下,居然還從容沉著得可以轉面向她望一眼,並且給予她鼓勵的充滿信心的一個微笑。朱伯駒對古墓血屍這一系人馬,無疑極有研究。他只須一瞥。便已知道應該怎樣個出擊法。房老太、房二姑聽見朱伯駒細微而清晰的聲音:「老太、二姑,你們兩位負責堵住出入口,不准任何一個逃入去。海門雙妖歸我,其餘三個手下,咱們大家看著辦。」

  房老太和房二姑立刻行動,分從兩邊繞圈潛近青石。她們的行動比狸貓還無聲迅捷,在高茂的草叢中,又得山風掩護,簡直看不出行進的跡象。

  青石底下暗門出來的五人,才走出十餘丈,忽見右側山坡上,有一個人分草踏石大步下來。此人身量高大,國字口臉,一襲湖青色綢緞長衫,迎風飄拂。左手拿著一把連鞘長劍,劍鞘烏黑,吞口和鞘尖卻鑲以金光燦然的黃金。海門雙妖婁新河范永順齊齊倒抽口冷氣,心頭打鼓。這人一望而知是朱伯駒,是墓主最忌憚最注意,而且已全力對付的大對頭。本來墓主很希望朱伯駒在此地出現,可是時機不對,方式不對。朱伯駒何以不秘密行事?何以當墓主還在他老家那邊對付他之時,忽然在此出現?又何以他單身孤劍,忽然在這時刻露面?朱伯駒眨眼間已屹立在他們五人前面。這兒雖不曠闊,但三五十人激戰仍然容得下。太陽的熱力好像已沒有那麼厲害!這是海門雙妖深心中的感覺而已。當然朱伯駒奇峰突出的出現方式,以及他那千軍萬馬般的氣勢,乃是使得太陽炎威也忽然為之減色的原因。

  「我是朱伯駒。婁新河、范永順。你們兩位可不可以拿掉蒙面黑巾?」

  婁范二人不約而同扯下黑巾。因為如果他們不敢這樣做,顯然是表示害怕了對方。婁新河作個手式。一名部屬立刻轉身飛奔而去。朱伯駒連望也不望對方那名部屬一眼:「你們兩位在武林中聲名並列,合作多年。朱某人卻只有一支劍。所以只好請兩位一齊上。並無輕視之心。」

  他聲音冷靜有力,令人感覺到他強烈的自信心。有自信心本是好事,但在敵人身上發現便十分不好了。婁新河終於忍住不講出近於談判的話。這種話當然很洩氣,理由是假如你肯定能擊倒對方的話,何須談判?婁新河只低哼一聲,手中忽然已多了一把緬刀,精光耀眼,顯然鋒利得連鐵枝也可以削斷,所以別說是血肉之軀了。范永順手中也多了一條金光璨目的七節軟鞭,跨開馬步,凝神待敵。

  朱伯駒目光流轉,忽然停在范永順面上。但見范永順雙目大睜,炯炯有神,這一點不下足為怪。試問在生死相搏之際,誰不盡力睜大眼睛盯住敵人?可是范永順的眼睛不但睜得很大,而且眼白的部份,竟滿佈血絲,變得通紅。好像兔子的眼睛,在晚上被燈光映照著一般。朱伯駒瞧了有那麼一下子,才好像很用力地移開目光,落向婁新河面上。婁新河的眼睛也生出變化。眼白部分照舊,但黑色的瞳仁,這刻已變為鮮艷的碧綠色。那對綠色的瞳仁,似是遠接天邊的大草原,又像是遼闊無垠的海洋。朱伯駒露出驚訝以及思索的表情。婁新河的聲音很平和,卻含有強大力量:「朱莊主,你握劍的手,可以放鬆些。」

  朱伯駒五指一緊,看來反而抓得更牢。婁新河的眼珠更見碧綠:「你找的人,已經很安全。他們已經上路,高高興與地回家!」

  朱伯駒有點茫然地皺皺眉頭,好像想運用他的思考功能。

  「他們已經平安回家。」

  婁新河的眼睛綠光大盛,另外范永順的眼白則變得更紅,有如熾紅的火炭。范永順口中唸唸有詞,誰也聽不出他唸些什麼,聲音也不響亮,卻足以把聲音節奏送入朱伯駒耳中。這一瞬間,氣氛變化很大。剛才弩張劍拔殺氣瀰漫的情勢,忽然消失如隨風而逝。那范永順喃喃的聲音,令人有鬆弛怠倦之感。「朱莊主,」婁新河繼續說,聲音很有說服人的力量:「你的家人已經起程回家了,你可以放下你的劍……放下你的劍…」這句「放下你的劍」,婁新河重複了十次有多,加上范永順喃喃的聲音,形成一種奇異的力量和氣氛。朱伯駒握住劍鞘的五指,很明顯地漸漸放鬆。而這時婁新河的綠眼,和那范永順的紅眼成為奇異的組合,變幻出特別的、難以抗拒的魔力。朱伯駒五指放鬆得劍鞘已在掌中緩緩滑墜。

  婁新河范永順合全力施展這從來不肯輕用的「亂神法」,眼見已經奏效,不禁竊喜。雖然這「亂神法」每施展一次,至少要閉關苦修七七四十九天才可復原。但是,像朱伯駒這種獵物對象,莫說四十九天,就算再加上幾個四十九天,也是值得的。這個算盤任何人都會敲,想那玄劍莊主朱伯駒是什麼人物?能夠擊殺了他,不論用什麼手段,保證一夜成名,天下震動。利的方面,血屍席荒自然也不會使他們失望。因此,用區區幾十天時間復原,算得什麼呢?不過若然以朱伯駒如此博學多才深謀遠慮的當世第一流人物,竟是這般的不堪一擊,卻又實是於理不合。那海門雙妖婁新河范永順應該想得到這一點才對。這時朱伯駒忽然舉起空著的右手遮擋面孔,此一動作一望而知是下意識地想遮隔婁范二人具有魔力的眼光。不過朱伯駒掌心忽然翻向外時,便大有古怪了。

  原來他寬闊的掌中,竟有一面圓形小鏡。鏡子既不巨大,距離又遠,婁范二人根本無法用此鏡照見自己。可是鏡子另有一種妙用,就是可以反射光線,並且是目前世上最有效的反射體。婁新河和范永順的眼睛,忽然都被極明亮的陽光射中!這道陽光就是來自鏡子的反射。朱伯駒面上茫然的表情一下子換上冷峻笑容,玄精劍「錚」地出鞘,幻化為一道烏光,挾著森寒殺氣電馳疾戳。海門雙妖後側兩名手下。一個已疾奔而去,方向是那塊巨如屋宇的青石。另一個也轉身欲逃,卻慢了一點。空際暗黑劍光一閃,他的人頭已跟身體分了家。朱伯駒並沒有跟著追殺那早一步逃走的人,提劍轉眼鷹視著婁新河、范永順。他掌心那面小鏡,早在擎劍出鞘時,藏回囊內。而他現在也不打算再取出來使用,因為他一來深知這面小鏡子的神妙奇用。二來他一瞥之下,亦已看見婁范二人一共四隻眼睛,別說沒有綠光紅光,根本上已經全部變成白色。換言之,他們的瞳仁都沒有了。

  朱伯駒胸中並沒有熊熊仇恨之火,但亦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他知道海門雙妖婁新河范永順,仍然處於昏沉麻木情況中,當即如鷹擊豹撲躍去,玄精劍左右一揮,兩顆頭顱飛出尋丈的草叢中。人頭雖已落地,但朱伯駒仍不罷休,還巴巴的在兩處草叢中找到人頭,一一替他們按下眼皮。於是這兩個當世凶星被燒瞎了的眼睛,永遠都不為世所知。青石邊也有兩具屍體。朱伯駒向房老太、房二姑抱拳:「多勞兩位了!」

  「這是什麼話?」

  房老太嚴峻的面上泛起笑容:「朱莊主,你真行,竟能夠一下子放倒了海門雙妖外加一個好手。」

  朱伯駒謙笑著說了兩句客氣話,目光掠過房二姑秀麗的面龐時,心中忽然響起警號。其實房二姑並沒有什麼很特別的表情。她只不過以傾慕的眼光,含笑盈盈地望著朱伯駒而已。

  青石下的暗門,打開後只有三尺高,那是房二姑弄開的。她當先入去,底下是一間寬大石室,空蕩蕩的,既沒有桌椅傢俬,也沒有任何門戶。但房三姑在石壁上敲出暗號,轉眼間面前石壁裂開,竟是一道門戶。裡面也是一間石室,燈火明亮,除了一桌四椅之外,便也沒有其他擺設。一個黑衣人的手剛離開一支扳掣,回過身子,躬身行禮。他從敲壁暗號中,知道進來的人必是副堂主身份,但還來不及看看是那一位副堂主,胸前一麻,頓時神志昏迷,身子癱軟倒地。朱伯駒跟著進來,目光掃過那個被房二姑飛珠點穴的黑衣人,濃眉為之輕皺一下。房三姑聲音很低:「他叫李尚志,是此地二十四名手下,僅有兩個算是好人之一,所以找沒取他性命。」

  朱伯駒第一個念頭是:古今許多大事,都是誤於婦人之仁這上面。第二個念頭是:我其實不反對她這樣做,不過,被婦人之仁蒙蔽了眼睛,有些事情就瞧不清楚了。他頷首道:「好,咱們進去救人。」

  房二姑躍入甬道,她身輕如燕,速度極快。可是朱伯駒比她更快,忽然已越過她而又攔阻住去路,以致房二姑必須借他偉岸身軀碰撞之力,才煞得住去勢。房二姑看見朱伯駒食指緊按唇上,這是天下之人一看都懂得的手勢語言,只好硬是忍住責問的衝動,以免發出聲音。朱伯駒推開她暖軟的身體,同甫道入口處打個手勢。房三姑會意,立刻領命躍去。但在這頃刻間,她心中仍然回味朱伯駒壯健有力身體的感覺。房二姑還來不及研究自己,為何這刻竟會分心想及這種事?眼光到處,所見的景象使她大吃一驚,旁的事全都給忘了,電光石火般左手玉指連珠彈出三粒小珍珠。

  小珠子厲嘯的破空聲乍起,那邊的人已經中珠跌倒,顯然這是小珠子的速度比聲音還快之故。跌倒之人正是房二姑認為是好人的李尚志,他倒在另一邊牆腳,牆上離地三尺有一支鋼鐵的扳掣。李尚志無疑是要板動此掣,幸而房二姑出手夠快,李尚志手指還未碰觸著扳掣,已被小珠子擊倒。房二姑不覺發出喘聲,那是極緊張之後得到放鬆的正常反應。她接著看見朱伯駒站在自己旁邊,忽然感到這個魁偉的男人,身體好像有熱力直逼自己身上,因而使她的氣喘不能停止。

  「不要緊張,妳的小珠子是武學一絕,我很佩服。」

  緊張?見你的大頭鬼!我只為了你貼我太近才渾身不對勁。你只要走開一點,我保證立刻恢復正常。但房二姑深心中又知道自己並不真想朱伯駒挪開。相反的,假如他的鐵臂忽然加諸自己身上時,她可能緊張刺激得昏倒,卻絕不後悔。房二姑終於因壓力消失而迅即恢復正常。朱伯駒已過去把李尚志翻個身,檢視一下。忽然掣出劍,烏光一閃即沒,牆上那支鋼鐵扳掣「鎯鎯」墜地,發出了響亮聲音。由於斷口緊貼石牆,所以除非把牆拆開,另行裝換過扳掣,否則誰也無法使用此一裝置。「現在可以放心了,起碼十天八天之內,沒有人可以封閉這條甬道。」

  朱伯駒回身走近房三姑:「別怪我,我的確已瞧出李尚志是假裝穴道被閉。但為了尊重妳,我特地給他一個機會。」

  唉,這個人怎麼攪的?他難道不知道「體貼」可以害死人的麼?

  他們再度走入甬道,十餘步之後,房三姑總算回復平常的機警冷靜狀態。她碰一碰朱伯駒,使他停步:「朱莊主,我告訴過你,這一處地牢,共有卅二間囚室。其中廿二間空置無人,只有十間上了鎖,其中有一間便是令郎所居。」

  「我記得,妳何以忽然特地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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