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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紅面老人得意地大笑數聲,道:「你昨夜至今已看見過有兩張石几,几上有個棋枰和黑白棋子,但你卻沒有看出那棋枰其實是在石几上刻出來,連那些黑白棋子也都是他的傑作,全部都是在一塊石頭上刻出來的。」

  無名氏詫異地道:「啊,我真的沒有瞧出來,那簡直是鬼斧神工,不可思議。我記得有兩三個子似乎擺得不正,好幾次想伸手把它們挪正哩!」

  紅面老人得意之極,笑容滿面,接著道:「那一局致人死命的棋,以及棋子棋枰等,都是我們癡友的傑作,我們都深信可以流傳千百世。假如碰上細心的人,他就可以從几下發現我們這群癡友的姓名及簡略了。現在且說這座刻上達摩秘錄的石墩……」

  他舉手指住殿堂中央的石墩,接著道:「墩上四周刻滿的絕高武學心法,首先使陸凡心血枯竭而死,接著就是羊森,他因本身懂得武功,所以完成這個石墩之後,也就入了迷,終於不幸步陸凡的後塵去世。當時我們幾乎想把技石墩及那本秘錄毀掉,免得觸目傷心,後來卻被老柯制止。他趕到這天龍舊寺,把此寺佈置一番,你知道他最擅長把本來平凡的地方佈置得離奇古怪,普通人誤入其中,一點事故都沒有,可是越是聰明不凡之人,那就越發危險!」

  無名氏聽得大惑不解,可是紅面老人已接著說下去,因此無法插口詢問。

  「老柯現在也去世了,舊友凋零,知交已稀,想到這些事,便覺得活下去沒有什麼意思……」他頻頻唏噓太息,無名氏更不能置喙。

  歇了一會,紅面老人道:「陸凡臨終之前,把那本達摩祖師手撰的秘錄托我還給神尼,可是神尼伽因大師多年來已隱去蹤跡,我也因失去愛馬而遁世,有什麼法子可以交還給她呢?這件事我每一想起,就耿耿於心,覺得有負故友之托,如果忽然去世,那就遺憾終身,無可償贖了!」

  無名氏陡然義憤填胸,衝口道:「你老如果信得過我,那就由我代你設法償還心願如何?」

  紅面老人欣然道:「好呀……」後又驀地搖搖頭,沉吟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等等再說好了!」他指一指那座石墩,道:「你先過去看看,若果不著迷的話,我就托你辦這件事!」

  無名氏暗中覺得好笑,只因曉得自己就像是神尼伽因大師一樣,根本對世間的一切不放在心上,那武學縱然奇奧動人,對他卻算不了什麼,想到這處,陡然也就明白自己為何不會像其他的人一般,在一個時辰之內就因那局謎樣的棋而死。

  他大踏步向石墩走去,這座殿堂上蓋全部坍毀,地面又是用白色方石鋪成,是故天光透射下來,顯得特別明亮。

  他向石墩走去之時,發覺一路上的地面疏疏落落有好些磚頭。不過這些磚頭並不礙腳,所以他沒有把磚頭踢開。

  轉眼間無名氏已經走到石墩旁邊,抬頭瞧看墩上刻著的人物圖形。

  看了好一陣工夫,腳下逐漸沿著石墩移動。然後,就是這樣地老是沿著石墩轉圈子。

  到了中午時分,他已經繞了十餘圈。但見他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垂下頭,離開石墩。但他並不一直走開,仍然在石墩丈許之內緩緩繞圈而行,露出一派沉思冥索的模樣。

  但見他走了一陣,便抬目瞧瞧石墩上刻著的石朱紅色的圖解,接著就沉思地緩步而走。

  紅面老人仰天大笑數聲,然後舉步走開,他的笑聲十分響亮,但卻沒有驚醒那個沉思中的無名氏。

  翌日上午,紅面老人忽又出現在這座沒有頂蓋的殿堂內,但見無名氏卻已坐在地上,瞑目熟睡。

  紅面老人霜眉輕揚,自言自語道:「奇怪,這個小伙子當真對世間的一切不放在心上麼?」

  無名氏好夢方酣,他乃是個把時辰以前才盤膝坐下閉目睡著,忽然被人搖撼得醒來,睜開眼睛,卻看不見一點事物,宛如在極濃的迷霧之中。接著便覺得手腕被人抓住,把他拉來拉去,走了好一會,倏地眼前一亮,敢情是那紅面老人拉著他,這時仍然置身在殿堂之內。

  紅面老人含笑道:「如何?這一番經歷可曾使你驚訝麼?」

  無名氏沉吟道:「我看完那石墩上刻著的圖形之後,正想走開,忽然間好像已經處身在那廣闊無垠的沙漠之中,眼前又有迷霧,腳下道路十分崎嶇不平,所以我一直加急腳步,走了許久許久,卻沒有法子走出這一片沙漠……」

  紅面老人道:「那是因為你心中覺得世間有如一片荒漠,所以呈現在你幻想中乃是茫茫大漠!」

  無名氏轉頭瞧一瞧那座巨大的白石墩,茫然道:「但我怎的又在此地?」

  紅面老人道:「假如我不告訴你其中底蘊,你可會感到難過?」

  無名氏率直道:「你老不肯講那就算了,我記得當時我在大漠中走了許久,仍然走不出一點名堂,於是停住腳步,索性坐下來睡覺!」

  紅面老人道:「你可覺得坐在地上有點不舒服?」

  無名氏道:「當然啦,那時候地面忽然都是污穢的水,不過這正是我需要的……」

  紅面老人詫異道:「你不但不感到難過,反而覺得遍地一片污水,而你要坐在污水之中正是你所需要的?」這紅面老人本來一心一意要設法令無名氏表示驚訝,但這時他自己反而十分奇怪,怎樣也弄不懂。

  無名氏道:「你老有所不知,我心中時時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就像海上的浪潮一樣,日夜不停地洶湧衝擊。因此,我的肉體上如果受到痛苦,心中便覺得好過一些……」

  紅面老人泛起極端同情的表情,緩緩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心中卻蘊藏著如許痛苦,這個痛苦一定不是常人所能碰上的,你可不可以向我說說?」

  無名氏皺眉尋思,良久沒有做聲。紅面老人舉手撫捋頷下白鬚,道:「你看,我已經一大把年紀,說不定那一天就得歸天。因此,你大可以相信我……」他說話時誠懇得教人無法不信。

  無名氏露出痛苦的神色,原來他無論怎樣用心思索,都想不出自家那種深刻難耐的痛苦究竟因何而生?而他對這個時時流露出天真的紅面老人頗有好感,是以感到如果不告訴他的話,那就不免令他太難堪了。

  紅面老人又道:「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生出好感,因此當時已決定不殺死你。你一定記得我有許多次機會能置你於死地,即使是早先,我如不引領你出來,再過幾日,你非飢渴而死不可!」

  無名氏道:「老人家你的好意我豈有不知之理,可是……可是……」

  紅面老人突然憤怒起來,道:「不必可是啦,你如果不能說,那就不要說,用不著解釋!」

  無名氏嘆口氣道:「這也是我痛苦的原因之一,那就是我無論怎樣用心,也想不起過去之事。不但經歷了什麼事想不起來,就連我的姓名也無法憶起。」

  紅面老人似是大出意料之外,長長地「哦」了一聲,舉目凝望住他。

  無名氏道:「我只能夠記得起近三年的事情,最初的印象是睜開眼睛,發覺全身骨頭都似乎散開,身上衣服破了許多處,傷痕纍纍,有些已經深可見骨……」

  紅面老人凝神而聽,忽地插口道:「聽你的說法,似乎是被強仇大敵圍攻之下,奮力突圍而出的樣子!」

  無名氏道:「我也不曉得是也不是,但當時的的確確十分疲乏,渾身發疼,自己也感到好像馬上就要死掉似的,鞋子已經磨破了底,腳板走裂了好多處。我痛楚得呻吟出聲,恨不得立刻死掉。但我懶得動彈,因此,到底沒有弄死自己。」

  他停口不說,紅面老人默然不語,但他卻十分專注地望著無名氏。

  過了一會,無名氏接著道:「過了許久,我已經忍受不住身體上無限痛苦,便像死人一般躺在冰冷的石地上,這樣過了一日一夜……」

  紅面老人道:「你當時在什麼地方,還記得否?」

  無名氏道:「是在一個石洞中,後來我才曉得那是黃山地面之內。不過當時我連自己處身之地是什麼樣子也沒有打量過。」他嘆口氣,接著道:「假如那時就死掉,便可以減去許許多多的無謂煩惱和痛苦了。而當時我確實躺在石地等死,我時時感到氣息欲斷,似乎很快就會死掉,故此心中反而很平靜,什麼事都不想。」

  紅面老人緩緩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因為練過上乘武功,所以躺著等死時,時間一久,就自自然然調元運氣,竟然恢復過來。」

  無名氏搖搖頭道:「啊,不對,那時我的確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忽然有人在我身上拍了幾下,我本來不願睜開眼睛,可是頓時又發覺身上痛苦減去了大半,而且呼吸通暢,似乎再躺上十天八天也不會斷氣,因此,我睜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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