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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原來庭雲一向把我視如胞妹,十分親愛,卻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於是他開始和我疏遠。但我卻仍然常常去找他,管俅也參與在這場情感的風雨中,於是我們三人的心中,都為之沒有一刻安靜。

  「不知不覺過了許多年,這種情感的煎熬,大家都受不了。管俅和庭雲密談了一次之後,便來找我。他先對我表示他自己對我的情意,其次說到陳庭雲因是表城派矚望最殷的人物,故此一心一意要出家當掌門人,光大青城門戶。但假如我在劍法上能夠贏得他,出家之說,便作罷論。

  「於是我秘密苦練了一年,因為我深諳青城劍法,他除了在功力上稍勝我一籌之外,別的我都不怕,一年之後,我到青城山上元觀找他,兩人同往後山比劍,打了一晝夜,他的內力仍然比我高一點兒,可是已沒奈我何。到了黎明時光,我們都覺得累了,他屢次喊我罷手,但我因未曾贏得他,心中割捨不下,仍然死纏。結果他忽然使出一招劍法,是我平生未睹的,招架不來,便敗在他劍下,當時我掉頭便走,因為那時候我不但自尊心甚強,而且甚是自傲。陳庭雲要我贏得他才肯不做掌門,這本已大大傷了我的自尊心,為了嘔這口氣,故此苦練一年。現在不但自尊心徹底被傷,而且又羞又氣,所以立刻就走。

  「這一走直到四十年後,我創出五招靜女創法,以及一招『龍尾揮風』的奇特功夫,這才重上青城山。那時候陳庭雲已經出家了數十年,變成名聞天下的通定真人。

  「我約他到觀後等落崖上的草坪比劍,他起先不肯,但我豈能讓四十年功夫白白付諸流水,終於還是把他約出來。四十年逝去,他英姿猶在,但我已蒼老不堪,因為那時我已有六十八歲之老了。

  「我們先比內功,各自盤膝而坐,相隔一丈,用一條小線分系在我們手腕上。誰要是被扯得身形移動,或是力量稍濁,繃斷了小線,便作敗論。

  「他微笑問我道:『假使你敗了又怎樣呢?』我立刻盛氣答道:『如果我敗了就跳下碧落崖。』」

  「他聽了這話,第一次在面上露出情感來,面色劇烈地變一下,道:『我不過跟你說句輕鬆一點的話罷了,想不到你會這麼極端。其實這四十年來,我……』說到這裡,便不說下去。我想起這數十年淒寂苦楚的歲月,心中激發了偏激的情緒,發狂地道:『你輸了也得跳下崖去。』」

  「他淒然一歎,沒有再說,當下兩人盤膝坐定,所坐的位置,靠近懸崖邊際。

  「數十年來,我的內功大見精進,但他又何嘗不是,彼此僅用兩隻手指拈著那條細線,數十年上乘內家真力,就借這條細線,互相衝激拉扯。我因這數十年中,採集天少靈藥,製成楊枝寶露,比黃山金長公的冷雲丹又別有妙用,故此我在內家造詣方面,的確是突飛猛進,迥然不似往昔。比到人夜之際,他雖未曾敗陣移動,但額上已見汗珠。這是內家好手的大忌,乃是真力已竭之象。於是我暗中運集平生功力,突然發難,猛可一拉。哪知他也在這關頭同時一扯,這一下我才發覺他內力尚在,剛才的敗象敢情是個假局,騙我早點發動。那條細線中斷為二,試量一下,竟是一般長短。

  「我十分憤怒他施弄詭計,故此責備他兩句,他好像想辯解,但結果沒有說話。於是我們又在兵刃上比勝負。

  「我那苦練數十年的五招劍法,一直留到千招以後,這才施展出來。那時節他已呈現內力不繼之象,被我迫到懸崖邊。五招靜女劍法使將出來之後,他已被我擠在崖邊,腳下只有數十石角可供立足。我使出峨嵋心法『仙侶解珮』這一絕招,猛然一劍刺出,喝聲下去,通定真人猛可一劍斜撩上來,劍上內力奇重,竟然迫得我不能變式,收回長劍。他的身形在石邊搖了幾下,大聲喝道:『還沒有掉下去哩。』這一句話激我發狂,猛然轉身一掌拍出,正是使的『龍尾揮風』之式。這一掌絕不能硬擋,不過身負紹世武功的人,還是可以借一擋之力,反而施將過來。我因見他劍上內力奇重,便料定他必能旋回來,因此右手長劍已暗作準備。

  「哪知一掌後出,他的確硬擋了一下,然而那時我才察覺他剛才架我一劍,內力已盡,故此這時力量微弱。風聲呼呼中,忽然聽到他沉重的歎氣聲。我如被五番轟頂,全身為之大震,立刻撤腿就跑,頭也不敢口,一直跑下青城,直到我遁身佛門,仍然心中不寧,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十二年之久,唉,十二年了,我已是八旬的人,但我心中沒有一刻安靜。」

  祝可卿眼睛淚光閃閃,忍不住焦急地問道:「那位老道長後來怎樣呢,有沒有跌下崖去麼?」

  白雲老尼滿面悽惶之色,沒有直接答覆這句話,卻道:「後來我才想到,他練的乃是玄門正宗功夫,天資既好,又有一甲子的功夫,故而氣脈特別悠長,比鬥內功之時,額上之汗決不是假的。」

  室中一片寂靜,沒有人接腔,白雲老尼又道:「至於最後的一劍,內力奇重,也僅僅像比鬥內功時那樣,勉強盡聚全身餘力,作最後的一擲而已,他實在沒有作假,只怪我當時不悟,事實上他已經敗了。」

  她誦一聲佛號,然後又緩緩道:「十二年來,我隱遁於空門,可是心中沒有一刻安靜。這次出門,無意中在深山遇到一個垂危的武林人,名叫白狼羅奇,乃是石山牧童趙仰高的弟子,他告訴我致死之因,敢情是和另外一個渾身皆毒的武林人爭鬥,大家都各挨上一掌,可是對方功力較高,還能搶了一件他無意得來的寶物,飄然遠飆。貧尼聞知那件寶物與青城有關,故此設法追索回來。到江湖上一打聽,才知道半個月後,青城山有一場盛會。當時貧尼就想到,借著送還此寶的機會,順便向青城弟子詳細說出舊事,然後任得他們處置。當我決定這樣之後,忽然想到貧尼手中的寶物,相傳每凡出現,必有大禍。貧尼這不正是自願步人劫中?現在,真想不到沈夫人會在小庵。」

  白雲老尼用銳利的眼光看看吳小琴,又道:「江湖上對女施主拯救沈夫人一事,傳得神奇異常。貧尼已想到這種仙子步虛的身法乃是金龍弟二卞一草位總屋面闡政處旗管球獨步天下的一樣絕技。當時便懷疑是女施主所為。只不知睽違了數十年的管球,如今境況如何?」

  吳小琴歎口氣,道:「我師父已經在兩年前寂寞地死掉。他雖然把世事一切都看得無所謂,但我卻知道他死的時候,十分寂寞,老師父,世上這麼多不幸的和悲慘的事,那麼有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白雲老尼沉思片刻,莊嚴地道:「若有至悲至慘的事,則必有十全十美的事,可是億萬生靈中,只怕難有一人能夠有此遭遇,因此,也可以說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有許多事情,你覺得是苦,便變為痛苦,你視之為樂,便是快樂,因此還得靠你安排的手法與念之轉移。」

  吳小琴如有所悟,默默尋思。

  白雲老尼又對沈夫人道:「沈夫人氣色開朗,厄運已過,從今已步人佳境。相信不須太久,便可與尊夫重逢,一家骨肉盡數團聚,貧尼預先祝賀。」

  沈夫人喜動顏色,不知如何說才好。

  暫且按下吳小琴這邊的事不提。這時候那沈雁飛和馮征,兩人暗中秘密查訪了好幾處地方,都是昔年和七星莊有淵源的,但如今已盡是民居,沒有江湖人可供根究線索,看看和楊婉貞、張法的半月之約已屆,便趕回襄陽,就在離襄陽五十裡路的一個小鎮,忽然遇上一個七星莊人。

  那人一見沈雁飛,面色大變。沈雁飛命他一同到了郊野,正待下毒手滅口,那人已先供出生判官沈鑒的下落。敢情是在浙東百花山中。那百花山山主金如水,乃是修羅扇秦宣真昔年死黨。三十年來居住在百花山,努力經營,以致這百花山成為天下有數險惡的地方。

  沈雁飛道:「我怕你洩露我的行藏,如何是好呢?況且又不知你所說的是否實話?」

  那人哀求道:「少莊主你老明鑒,小的不但不敢說謊,根本上老莊主前些日子曾經傳令下來,凡是七星莊人,如得見少莊主,可以告以實話,那便是沈老爺乃是藏在浙東百花山,沈夫人在荊山指日峰。沈夫人是否在指日峰,小的沒有親眼見到,但沈老爺卻真的在百花山,老莊主的意思是,因為百花山山中道路難走,加之金山主武功高強,故此要讓少莊主知道,好送上門去。」

  沈雁飛點點頭,道:「你言之有理,我已相信了,但若仍留你在七星座效力,又得多做惡孽。」

  那人一聽此言,嚇得渾身顫抖,馮征倏然一伸手,驕指點在那人左胸穴道上,大聲道:「我如今廢了你一身功夫,以後若妄自動氣與人爭執,立刻引發內傷而死,趁早滾蛋改營別的生涯,可聽見了了!」

  那人叩頭稱謝而去,沈雁飛笑道:「大哥你不滿小弟手底太毒,儘管教訓便是。

  馮征呵呵一笑,道:「為兄雖有此意,但並非完全為了這原故。只因這種廢人功夫的穴道,天下各武林宗派規矩都是僅僅傳給掌門人,為兄不知賢弟學過沒有,故此代勞。」

  沈雁飛道:「大哥言之有理,小弟果真不識,雖有可以代替的手法,卻嫌過過霸道。」

  馮片慨然道:「那麼愚兄可將這法子傳給賢弟,以後務必減少殺戮,矛人以自新之機為是。」

  沈雁飛當然感激義兄一片心事,連忙稱謝。他一身武功,還不是一點即透。

  此去浙東百花山,尚須跨越皖境,為了爭取時間,便不回返襄陽,趕急向東方進發。

  兩人幾乎是日夜不停地急馳趕路,故此三日這後,居然到達浙境。又走了兩日,便來到百花山山界。

  四周俱是山嶺,那百花山並不高,但占地頗廣,山腳處立有一面丈許高的大石碑,刻著「百花山」三個篆字。

  石碑之後,又刻有好些小字,俱是隸書,兩人看罷,相顧頷首。

  從這裡開始,尚須經過千桃谷及黑水河,方到達百花如錦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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