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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她看看外面的花卉,又看看低頭刺繡的祝可卿,忽然在心底浮起一陣遐想。

  可是她的美夢何其短促,比一現的曇花還凋謝得快,還比鏡中花、水底月更不實在。

  刻骨幽怨,萬斤哀愁中,幾片飛花,輕飄飄地飛落水中,水面上散開幾圈漪漣,然後,一切都複歸於平靜。

  她隨口問道:「你在繡什麼?」

  「你問我麼?」她抬起為:「啊,是老師父的肖像。」

  她的聲音異常溫柔,和吳小琴的冷漠比起來,真是兩個極端。

  吳小琴想道:「世上有一些人能夠容忍一切逆心之事,像她就是這一類能忍受的人,她的丈夫該多麼有福氣啊,可是,她為什麼躲在這寂寞的尼庵,過著孤淒的日子呢?」

  吳小琴一面想著,一面移過去,低頭一瞧,不覺為之一楞,原來那方繡布雖未完全竣工,但已勾出一位絕色美人拈花微笑的畫面。

  「是她?白雲老師父?」她第一次發出驚訝的聲音。

  「就是老師父年輕的肖像,聽說是一個名叫金長公的人替她畫的,那人的名字真怪,是不?」祝可卿答。

  吳小琴聽這裡,心中曬道:「黃山金長公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你哪裡知道?」

  「我因愛這幅畫太美了,所以用心繡好,將來好香花供養。老師父知道了,不但沒有反對,還高興地微笑一下哩!」

  吳小琴想道:「她當年定然自負天生麗質,習氣卻至今未除。」

  祝可卿又低下頭專心地去完成未了的工作,吳小琴發了一會兒怔,便隨意走出房子。

  跨過院子,打開角門,敢情外面便是田野,放目望去,遠山平蕪,卻都在麗日之下,籠罩著一層孤寂淒涼。

  回到房中,祝可卿放下手中刺繡,問道:「吳姑娘可看見那些青山,那便是荊山了!」

  吳小琴點點頭,突然問道:「你為什麼跟著白雲師父住在這裡?」

  她怔了一下,慢慢垂下頭,露出雪白的玉頸。

  吳小琴看得她那一瞬間的眼光裡蘊含著深深的悲哀,忽然覺得非常同情她,走過去輕輕撫摸在她柔軟漆黑的頭髮上,道:「你繡得累了,且回房去休息一會兒吧。」

  她順從地站起來,馴軟得有如一頭小綿羊,聽著吳小琴的擺佈,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房間僅僅是在隔壁,再過去的一個房便是白雲老尼靜修之室。

  吳小琴走過去,只見白雲老尼盤膝坐在榻上,手中掛著一串念珠,閉目誦經。她倏然睜開眼睛,露出兩道電光也似的眼神,但隨即便隱沒了。

  吳小琴心中說聲好厲害,便走進去。

  白雲老尼破顏微笑道:「吳姑娘來和貧尼聊聊麼?」

  吳小琴忽然覺得她的笑容十分美麗,依稀可以找尋到昔年傾城傾國的影子。口中應道:「打擾老師父的功課,實在不該。」

  「啊,不要緊,坐下,坐下好談。」

  吳小琴在一個圓墩上落座,道:「老師父真是享盡人間清福,我欲作邯鄲學步,只恐終是婢效夫人而已。」

  「你麼?」老尼打量她一眼,然後鄭重地道:「姑娘果真是人間仙品,可是福祿甚厚,不必做出世之想。」

  吳小琴登時覺得心頭一寬,想道:「沈哥哥雖然不會水,但安知不會吉人天相,逃出大限?」想到這裡,春山舒展,秋火澄澈。

  「但願如老師父法言。」她說,忽然想起視可卿,心中無端加多幾分同情,道:「難道祝姑娘卻紅顏薄命?她是那麼溫柔和美麗,真個我見猶憐。」

  「她的福澤也很好,只不過先苦後甜而已。」

  吳小琴一聽此言,心中著實替祝可卿歡喜,又問道:「她可相信你的話麼?」

  老尼點點頭,微喟道:「但這苦楚也不容易熬過哩!」

  吳小琴住了兩天,覺得這位老尼十分慈祥,談吐文雅,使得她也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依戀之心。

  另外那個年齡相若的祝可卿,天性溫柔異常,因此使人覺得她更加美麗可愛。吳小琴和她竟成了知心好友,甚是親密。

  這一天,吳小琴拉了祝可卿,在院子裡說話。

  「祝姐姐,我今天不走,明天也得離開了。」

  祝可卿驚慌的瞧著她,半晌,才歎口氣道:「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可是沒想到那麼快,妹妹你家中既沒有親人,何必那麼匆忙呢?」

  「在這裡住了兩天,寧靜安詳的環境,使人真不願離開,可是,我必須去找尋一個人的下落,假如他有什麼不幸,我會回到這裡來,求老師父替我剃度,自後長齊禮佛,青磬紅魚中了此生殘年……」

  祝可卿淒涼地笑了一下,道:「妹妹不要這樣想,老師父說過你福緣甚厚,絕不會是假的。我只羡慕你好比天空中的飛鳥,大海中的遊魚,能夠在這世界上自由自在地尋找你所需要的。唉,我若果不是纖纖弱質,定然跟妹妹一同走。」

  吳小琴同情地道:「不如這樣吧,我這趟離開,順便也替你留心,祝姐姐你把可以告訴我的都說出來,我好在心中有數。」

  祝可卿悵然道:「我也不必瞞妹妹你,我腹中這塊肉的父親,是個練武藝的人,能夠飛簷走壁,但我可不知他的來歷。他姓沈,名雁飛……」剛剛只說這一句,只見吳小琴面色變得煞白,軟弱無力地扶著粉牆。

  「呀,妹妹你怎麼了?」

  「沒什麼,沒有事……」她勉強微笑說。可是那笑容是這麼淒涼,仿佛是個垂死的人,卻倔強地向人間微笑。

  可是那微笑的後面,卻只有一片空洞和孤獨。

  祝可卿說及和沈雁飛那段舊事之時,第一因為這件事涉及猥褻,不免羞人。第二:她獻身求愛,也不是光彩的事,故此一直低著頭兒說,竟沒有看到吳小琴的表情。

  吳小琴的芳心被她話中每一字無情地撕裂為片片;到後來已感覺不出任何情緒。她的美夢完全粉碎,這痛苦比得知沈雁飛的噩耗更要大

  因為她可以陪沈雁飛到泉下冥府去,還不能算是已失去了一切。但如今卻把所有的都失掉了。她絕不能容忍沈雁飛在生命中還有第二個女人,何況這人女人正懷著他骨肉。

  她故作冷靜地道:「啊,那姓沈的真該死,若是是我,必定和他同歸於盡。」無意之中,卻說出了自己的心意。

  「現在我立刻走了,老師父請你代為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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