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翎 > 斷腸鏢 | 上頁 下頁


  並且說,有一天他總要得到這斷腸鏢,而在得鏢之後,必定大排筵席,款待天下有名有姓的武林同道,同賞此寶。

  至於那位楊大人,卻于得知此消息時,自縊而死。當然他乃是希望自己一死,可以保全家人。

  誰知事情大謬不然,京中緹騎,依舊來鎖捕楊知府的家人。

  神眼張中元在這件案子中,雖曾竭盡心力,卻因為相府深如天闕,無由上達真情,終於星夜趕回,將楊大人幼女帶走,遁隱陝鄂邊界的一個小村落裡。

  這小村落雖有百來戶人家,卻全是佃農,怪的是,村子周圍良田千頃,他們沒有一個有份。

  神眼張中元打聽了許久,還不知這地主是誰,當下反而選中這兒,出資蓋了一座兩進的房屋,卻是本村最漂亮的房子。

  然後將家小搬來,卻也簡單得很,一妻一子,還有認作女兒的楊小姑娘靜儀,一個年逾四旬的中年僕人,還有個十二三歲的使女,這便是張中元一家了。

  他的行蹤必須十分隱秘,以免權傾天下的和相國,因楊家幼女的失蹤而查緝出來。

  故此,他沒有工夫分身到江陵去將生判官沈鑒的結果告訴給沈鑒的妻子。這一樁憾事直拖到半年後,他更無法完成,因為這時他必須遵守諾言,把一雙眼珠挖下來,遣人送給修羅扇秦宣真。

  從此之後,本以神眼馳名于江湖的張中元,竟然變成道道地地的瞎子。差幸他一身武功,反應特靈。不消多久,便能靠一支鑌鐵杖,行走無礙。

  當他的眼珠送去不久之後,忽然有了田產,而且是在他這個小村左近的良田,居然有近百畝之多。

  這些因產當然是修羅扇秦宣真送給他的。

  於是神眼張中元便搖身一變,而成為本村唯一的地主。這小村落從此也定名為張村。

  關於斷腸鏢這件轟傳天下的大案,過了數年,已漸漸被人們淡忘。

  可是在五年後修羅扇秦宣真宣佈金盆洗手,從江湖退隱之時,又給人們記起來,暗中在猜疑那斷腸鏢究竟落在何處?

  因為昔年秦宣真曾經說過,他終將要得到這斷腸鏢,得到之日,便大宴天下豪傑,共賞此寶。

  十五年後的江陵,繁華如昔,可是不管是在飛簷高楹或是茅篷陋巷之中,多少人事變化,卻不是從外表可以看出來的。

  往往門庭依舊而人面已非,或者樓空人去,只剩下舊游飛燕,呢喃梁上。

  生判官沈鑒自一去便無蹤,遺下嬌妻愛兒,在這江陵城中,匆匆也就過了十五年之久。

  那位本是嬌媚可人的沈夫人,只因沈鑒當日原來準備在城南近江一處好風景之地,營建房子,故此在城中北關處先賃下一棟兩進的小房子,剛剛住了年餘,便因斷腸鏢之事而匆忙地走了。

  十五年下來,生判官沈鑒那一點本已不多的積蓄早就花光。晚後這五年,還是全仗沈夫人盡日十指辛勞,做些針線活計貼補家用,這樣才勉強在除了母子兩口口糧之外,還能夠支付房租。

  沈夫人無論如何也不肯搬走,她固執地保留著這幢舊居房子,這樣或許有那麼一天,生判官沈鑒忽然歸來時,不必左查右詢,徑直便可以回到家裡。

  可是家裡人口太簡單,尤其是兒子沈雁飛自幼太以頑劣,人雖長得聰明不過,讀書時差不多過目成誦。但書塾的老師,後來卻都拒絕這個高足。

  只因這沈雁飛不但因家貧而束修較少,而且特別是頑劣不馴,整日搗蛋,無論怎樣打罵都不怕,結果鬧得沒有書塾肯讓他上學。

  他卻毫不在意,得其所哉地盡日遊蕩。

  沈夫人面慈心軟,一瞧見他那閃耀著如父親沈鑒一般倔強固執的光芒,她便連半句也罵不出。

  十五年的光陰,把沈夫人的心力都熬盡了。

  不單是生活上的重壓,使她勞瘁,更多的是那刻骨的愛情,無期的相思和盼望,竟教這位美麗的婦人,樵悴蒼老得有如五旬以上的老婦。

  日光已斜,曬到小廊柱上。她幽幽歎口氣,把手中針線放下。

  屋子裡一片寂靜,不知那年已十六的沈雁飛又溜到哪兒去了。

  她估料他大概要在天黑齊時才會回來,便站起身,攏攏灰白了的鬢髮,找條舊得已經褪色的青巾,裹在頭上。

  她大概是坐得太久了,因此有點兒蹣跚地走出屋門,剛剛將大門鎖上,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叫了一聲,一人便已沖到門前。

  這人中等身材,卻顯得結實之極,一身衣服雖然破舊,甚是整齊。

  她轉過身軀,深深瞥那人一眼,然後道:「雁兒你好生守著門戶。」

  那人敢情便是沈雁飛,只見他那略嫌瘦削但卻英氣勃勃的臉上一片酡紅,分明是喝了酒。

  他忿慍地道:「你天天去這一趟,算是什麼意思呢?回來時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快要死掉的模樣。」

  尖刻的語句,似乎刺傷了母親的心,她避開他那威嚇的眼光及撲人的酒氣,柔聲地緩緩道:「你又喝了酒,快進去躺一會兒吧,娘會很快便回來的,我答應你……」

  沈雁飛餘怒未息地哼一聲,砰地一腳踢開大門,卻沒有進去,反倒走回她面前,揮舞著拳頭道:「他若真個有一天回來,我可不管什麼父親,准要先揍他一頓。」

  他歇一下,提高聲音叫道:「你去,快去,到那山頭去張望痛哭,我理你才怪哩。」

  他隨即忿忿地沖入屋子去,沈夫人惘然邁步,一徑走出北門。

  「可憐的孩子,今天不知受了什麼閒氣,又去喝酒。」她有點兒淩亂地想,忽然記起去年有過一次,兒子喝了酒回來,大發脾氣,臨到半夜悄悄溜出去,把一個姓李的一條大水牛給紮死,鬧出好大的事,後來還是她把僅餘的幾件首飾拿出來作賠了事。

  事後她也聽聞這是因為姓李的和另外兩三人,日常總與雁飛廝混在一起,為了賭債之事,不合奚落雁飛沒有父親,又諷他遊手好閒,沒有出息,這麼大了還得伸手向寡母要錢等等,於是便發生了這回事。

  她自然也明白實際上不會只有這點子口角,大概有很不堪入耳之言,可是她自知沒法,只好盡力哄得兒子不再生氣。

  但她仍不願意讓兒子去做活,那當然是一些粗活,做買賣又沒本錢。

  她私心裡還希望兒子肯忽然改變性情,用心讀書,謀個好出身,這樣即使她苦死了,也是甘心。

  這條路是她走熟了的,十五年來,不論夏熱冬寒,風吹雨打,她總在黃昏時,登臨城外五裡處的一座小山崗。

  那兒有一方平坦的大石,她便坐在石上,向這條直通襄陽的大道眺望。

  這是當日沈鑒離開她之時,她所許下的心願。經過十五年來,更加深刻了的愛情,使她每天坐在那方大石上時,幾乎不願意再離開。

  她知道沈鑒會記得她的話,因此,倘使他回家時,總會揀在這黃昏時分,一騎揚塵地疾馳回來。

  這景象她在夢中不知已經見過多少次了,可是在現實裡,她總是失望頹喪地回家了,心靈上的創痛,使她宛如已曾跋涉千山萬水,勞瘁不堪。

  她一面沉思著兒子的事,一面在到了城外三裡左右的岔道。便自動地轉折方向,直趨那座小山。

  當她循著熟識的山徑登山時,她把其他一切都忘懷了,包括她的兒子在內。

  她急急地爬到山頂,然後在那方大石上坐下。

  左方的天邊落日升暉映得半邊天霞綺雲幻;可是在右方的天邊,卻已隱隱抹上暗淡的暮色。

  她視若無睹地沒有理會這些迷人的景色,眼光卻疲倦然而堅執地注視著那邊黃塵大路。

  她不知這條路通往哪兒,只覺得這條路委實太長了,直伸到天的盡頭。

  每逢她在這方石頭上坐著時,她便宛如聽到丈夫那沉毅的聲音,低沉且深情地叫喚著她的名字。

  那也許是心靈上的感應,但也許僅僅是山風刮過流樹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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