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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這會兒,一個聲音由遠而近,由朦朦而清晰,左冰凝神的聽,方察覺出足音不止一道,耳旁就亮起了一聲輕話:「爹,他死得了麼?」

  另外一人沉默了半晌,似乎以搖頭或點頭代替回答,長久方道:「不能也不會死的,他太年輕了,生命不是這樣結束的。」

  左冰在混沌中只聽清了後面的一句話,他的神智雖則在昏迷狀態中,但也覺到這話裡竟含著無限的哲理,他意會到說出這話的人,必不是一個等閒的智者了。

  他極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卻重若千斤,恁情如何也無法睜開。當他第二次自昏迷中醒過來時,他終於能了!

  環目望見身旁兩個老人,左邊的年約半百,右邊的一個更老,發須全成雪白,看模樣已過古稀之齡了。兩老見他醒來,左邊的開口道:「你跌進來時,六脈已斷其四,雙腿且折,不死已算是你的造化,須得好生養息,或有復原之希望。」

  左冰唇皮一動,正待啟齒,右邊的古稀老者已擺擺手,示意他噤聲,說道:「目前你體虛氣弱,不宜開口,你想刻下置身於何地是麼?」

  左冰張大了雙眼,滿露出驚異之色,古稀老者微笑道:「臨水瀑布之下,有無數鐘乳洞,我們就處在其中一洞中,你落下瀑布時,便衝破那水簾,跌進這洞裡來;至於你是為了何故失足墜下,老夫也不過問,眼下你還是好好休息吧。」

  左冰駭異不止,凝神聽去,果能聞到潺潺的水聲自上面傳來,但在這洞裡卻是滴水不漏,洞壁形狀千奇百怪,呈乳白色,重重疊疊,其狀猶似百丈冰簾,令人歎為觀止。

  他昏昏睡了過去,第三次醒來時,鼻間便聞到一股藥草味,抬眼見自己雙腿已被敷上了草藥。過了三天,傷勢漸好,這日他午睡醒來,一抬眼,在他的身側,兩老正席地而坐,其中似乎有無數的黑點在蠕動,再一細望,竟是數不清上千萬的螞蟻,不禁為之倒抽一口冷氣!

  那螞蟻為數雖多,但卻秩序井然,似經訓練有素,其色又是黑紅二種,各自列成一大長隊,大隊中又分成若干小隊,盡是在地上繞著圈子,兩老人在其上指手畫腳,不時發出一聲歡呼或嘆息,左冰本是慧質天生,立時就領悟到兩名老者是在驅蟻為奕,以蟻當子對奕,以方寸之地為盤,那右邊年紀較長的老者開口道:「麟兒,你猶疑得太久了!」

  左邊的道:「爹您如何老是不能閉口,我年紀已達關百,您還是一個勁兒麟兒麟兒的叫。」

  右邊的輕笑道:「我這是叫慣了,想當年你第一次遇到董兄弟時,還是個黃毛小子呢,當時他就格外喜歡你這個名字——喏,這下你又敗了!」

  左邊的滿臉頹容,左冰見他驅的是黑蟻這一方,這刻果已被紅蟻圍得水泄不通,但他猶自不肯認輸,苦思良久,方驅出一小隊黑蟻攻入死角,這一著竟讓他挽回了一些頹勢,但蟻隊卻淩亂不堪,頓將整個棋局破壞。

  右邊的笑道:「你這一著落下,蟻隊立呈混亂,那還像一個棋局?」

  左邊的嘻嘻笑道:「棋子淩亂自有我的淩亂之局,爹不是常說棋道與陣道是一樣的,我這便是寓道於棋道之中了。」

  右邊的道:「這算是那一門子陣名?」

  左邊的隨口道:「名叫七拼八湊陣!」

  一旁的左冰險些失笑出聲,右邊的卻搖搖頭,歎口氣道:「你果能觸類旁通,便應將黑蟻自坎門撥出,通過離門,包轉我左偏角的紅蟻,這才是上上之著,也才是上上之陣法,可惜裳兒不在這裡,她學棋猶在你之後,但功力卻遠遠超乎於你,曖,對奕還是要找棋鼓相當的對手才有勁頭。」

  左冰心念微動,觸目見紅蟻這方所向無敵,古稀老者反而顯得意興蘭珊,再將蟻局端詳一忽,心道:「他所說的一著雖妙,卻也稱不得是上上之著。」

  想到這時難免技養,悄悄遞手出去,自後右撥出一小隊黑蟻,那蟻群倒是聽命,立刻走到左角上。

  那左邊的老者正輸得心焦,睹狀白他一眼,道:「喂,你別胡亂撥動這……」話猶未完,忽然面露喜色,擊掌道:「爹,這個您可吃不完,兜著走了!」

  古稀老者滿臉驚異的望著眼前的少年,又瞧瞧棋局心中暗道:「這少年年紀輕輕,只一著就已隱見匠心,如不是生具極高的天份,焉得有如此的造詣,還有我昨日為他療傷時,發現他體內清氣其生,濁氣其旋,竟似已入武人夢寰難求的化境,真是不可深測了……」

  他沉吟不絕,臉色逐漸凝重,好半天才又驅出一隊紅蟻,落在一處空格。

  這一下便成了左冰與古稀老者對奕的局面,那被稱為「麟兒」的老者卻只有在一旁觀戰的份兒。但見左冰下子極快,只一忽便搶儘先機,攻勢淩厲無當,反觀對方卻節節敗退,到最後苦守一隅,真是想回天乏也術了。

  那「麟兒」搓搓手笑道:「好呀絕呀,這番爹遇到剋星了,可再也稱不起霸來啦,就是卓霓裳那丫頭在此又待如何?」

  左冰見他提及卓霓裳三字,心中一震,立刻就猜到那古稀老者的身份了。

  古稀老者見敗局已定,反而露出喜色,拍拍左冰的肩道:「小兄弟棋力之高,真是不作第二人想了,但我這毛頭,一大把年紀可不能認輸,這洞裡太悶了,咱們到外面去奕數局,好好來殺一番。」

  他逕自向洞口行去,左冰經過一番調養,雙腿雖未完全復原,但已可以行走,也自立起身子趨步跟上,卻聽那「麟兒」在後面笑道:「爹是怕輸了,老臉沒地方擺,是以要找你單獨對奕去了。」

  出得洞口,水聲更為清晰,雙股燕尾形瀑布掛在嶺壁之上,古稀老者示意左冰自瀑布下穿過,急湍在頭上飛濺,但兩人衣袂都沒有沾到滴水,穿過瀑布,眼前豁然開朗,只見插天峭壁相對峙立,凡三四重,中間是一片如茵的曠地,濃淡參差,有若圖畫。

  左冰不料到此地竟有如此美境,這真是應了「洞外有天」這句話,古稀老者拾了幾十顆小石子,在一顆松樹下駐足,朝左冰招手道:「前此咱在驅蟻為棋,蟻主動,講究魚龍變化,神機莫測,以石當子則主靜,貴能探遠索據,收奧妙,擷精華,較前者更難上一層,此所以棋道與陣道源歸同宗之處。」

  左冰見老者語中真是字字珠璣,心中一凜,恭謹坐在一旁,老者持子先下,第一子就在中路,大違棋道常規,左冰皺一皺眉,不敢冒險,平平實實先自偏角佈防,以守為攻,到了第四十五子著下之後,老者禁然有若神助,棋勢閃爍,每一落子都大大出人意料。

  左冰苦思鑽研,忽偶爾發現老者已著各子似有跡脈可尋,隱隱露出長蛇舞弄之狀,他機心獨運,立刻就意會到對方這不是在下棋,簡直是在排布一個極為深奧的棋勢了,心驚暗道:「我在第一次聽見老人說話時,就曉得他必非常人,适才對奕前的一句話,更有一語雙關的味道,似在暗示著什麼,莫非他下棋是虛,在棋中授我以陣法……」

  抬眼見老者不住的朝他頷首微笑,心中更多了幾成把握,表面上若無其事的繼續著子,卻在暗中揣摩對方陣勢,只見老人愈下愈快,左冰也愈是心驚。

  他將老者在陣上隱示的陣式鑽研了不止數十遍,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幾乎要抽緊起來,他對那陣式領悟越深,越感到吃驚,情不自禁又忖:「觀老人此陣,其氣之壯,猶似重於山巒,隱約透出了兩軍對陣,萬騎紛陳,戰鼓齊鳴,號角震天,說不盡慘厲激烈之景況,這一陣布出,休說用以卻敵,用於沙場,縱讓敵方有上千萬之卒,可盡殘於陣內,陣式也罷,其造詣至此,真可以稱得上登峰造極這四個字了!」

  當下心神一斂,將老者所落每一子都默記於心,更全意潛修其中之變化,那老者臉上興奮之情愈顯,眼光也愈來愈是狂熱,像是遇到了前所未見的知音。一子子接二連三落下,兩人都注視於棋陣中,此刻體說麋鹿與于道左,就是泰山崩於面前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旁顧了。

  一局既軒,左冰已盡得此陣精髓,恭身而起,朝老者一揖道:「多謝前輩指點成全。」

  老者正色道:「此陣名曰長蛇一字陣,相傳為南宋岳武穆所傳下,個中奧妙自不用……」

  他語聲忽斷,俄爾又長歎一聲,低道:「長蛇一字陣!長蛇一字陣!當年瓦刺也先四路入侵,英宗親征至土木堡,能若用此一陣,便不至於兵潰遭擒,更不會造成土木之變的奇恥大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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