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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兩人談得極是投機,不覺星沉鬥移,這才回房休息,次日早上,那高君集邀請左冰一同到他家鄉去,左冰天性隨和,他和高君集投機,便一口答應。

  兩人從蕪湖乘小船沿江而下,一路上水道繁密,真是幹叉萬道,江南水鄉,倒處都是小河,大得水運之便,有時明明前面是絕路,但轉個彎卻又是柳暗花明,景象大變,江南山明水秀,無盡無窮,那小篷船行了大半天,黃昏時候到了高家村。

  高君集左冰一躍下船,左冰放目一望,前面遠遠山下一大片瓦屋茅屋,煙囪中正冒著嫋嫋炊煙,回頭再看,那小舟已蕩在金紅色晚霞中,只一刻便小得如黑點一般了。

  高君集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歡喜,沉湎於昔日往事之中,左冰邊走邊笑道:「高兄,人言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高兄名成位就,如果壯以儀仗,領眾而歸,豈非一大佳話?」

  高君集茫然道:「是麼?」

  默然往前走,那山下小村看起來不遠,但走起來卻是好長一段路,兩人踏著自己斜長的影子,無言的走著,原野上暮色蒼蒼,一種向晚的氣氛。

  這時小村中的燈火點了起來,清風中明明滅滅,又走了段路,只見前面山坡上都是墳堆,高處有一所祠堂。

  高君集走著走著,驀然停在一處路邊新墳旁,凝視著那墳碑上刻字,伸手揉揉眼睛,左冰運神一瞧,昏暗的天光中猶能分辨出上面刻的字:「高門王氏之墓。」

  高君集一言不語,臉上一片茫然,跌坐墳前,良久良久,漠然抬起頭來,左冰輕聲問道:「是令堂麼?」

  高君集搖搖頭,兩行熱淚直掛下來,伏來碑前飲泣不止,暮雲四起,天色漸漸暗了。

  左冰見他心傷欲絕,自己也勸不止,便陪他坐在一旁,那高君集到底是領過大軍的將領,雖是心都碎了,但卻不願在左冰面前哭出聲來,回顧從前,真是傷心觸目,再也忍不住淚若泉湧,不一會前襟濕透了,晚風漸漸涼了,高君集去仍沉湎於往事之中。

  左冰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一句勸慰的話道:「人死不能複生,高兄節哀為是。」

  高君集喃喃地念著:「天涯隔兮生死絕,卿既離兮何必歸。」站起身來,也不往村中走去,逕自回身揚長而去。

  左冰見他心智昏迷,當下不敢遠離,也站起身緊跟在後,高君集視若無睹,走到江邊,澎的一聲,躍入江心之中,左冰心中大急,他來自北方,對於游泳可是外行,這時遠近均無船隻,只有呆呆站著乾著急,忽見高君集浮起,浪花激起,便如一支箭一般,直游對岸,左冰心中松了一口氣,等到高君集泅上岸,回顧四下無人,便在江邊折了幾段樹枝,運勁一拋,身形淩空而起,借樹枝浮力,幾個起落,也渡過江面,悄悄跟在高君集身後。

  高君集不停地走,愈走愈是荒僻,那漫草荊刺將他衣眼劃破,腿肉刺裂,衫上都染紅了,高君集似乎有意折磨自己,如癡如狂盡住崎嶇路上走去,左冰輕功極好,他踏草而越,倒是瀟灑自如,但心中卻大為不忍,正想發聲勸阻,忽然遠遠傳來一聲馬匹長嘶,那高君集一怔站住,長歎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江南還有什麼留戀?回到漠北去吧,老了便讓黃沙埋了身體吧?」

  他回身卻見左冰站在不遠之處,當下心中一陣溫暖,散亂的目光漸漸緊集起來,一片茫然對左冰道:「小弟心傷無狀,倒讓左兄見笑。」

  左冰勸道:「高兄,此刻夜已三更,咱們找個蔽風之地先睡覺如何?」

  高君集點點頭,西人找到一處大樹背風之地,高君集頹然坐下拉住左冰雙手道:「左兄,咱們雖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左兄關懷小弟,真使小弟銘感于心。」

  左冰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況你我投緣,明天我請兄台喝陳年紹興酒會,人生難得幾回醉,一醉能解千歲憂,哈哈!」

  他儘量裝得輕鬆,高君集是何等人物,心中更是感激,當下悲蹙地道:「小弟離家十年,這次回江南原是來接賤內,既然她先小弟而去,小弟再無掛牽,此身早許國家,能在沙場馬革裹屍,求一死於願足矣。」

  左冰勸道:「兄台英姿煥發,異日定是廟堂之器,怎能自暴自棄,小弟有句不知輕重的話,即便是令正在九泉下,也不願意兄台如此。」

  高君集歎氣道:「小弟受賤內深思,大丈夫受思不能報,豈不令人氣短?唉,我,我原以為苦盡甘來,好一個苦盡甘來,哈哈!」

  左冰見他神色又有些不對勁。趕忙勸他睡下,高君集道:「我睡不著,清醒得很,左兄,我今夜非把我心中的話講出來不可,你愛聽也罷,不愛聽也罷。」

  他這時說話便如一個倔強的孩子,那裡還是一個統率大軍的將軍了,左冰道:「好,你說,我聽著便是!」

  高君集默然,他雙眼望著黑沉沉的天際,似乎在搜羅片段的往事,織成完全的悲劇,良久才道:「十年前,便在這靠山的村中,發生了一件令人不敢相信的大事,後山王家村的首富獨生女兒,下嫁高家村一個貧無立錐之地的小夥子,那時候,那時候……他二十歲還差一點點。」

  左冰知他在追述前塵往事,便專心聽,高君集道:「那小夥子只有一個母親,過著赤貧的生活,但王家小姐偏偏看中了他,不顧她父母反對,終於嫁給高家,作父親的一怒之下不再理會女兒,也不承認這親事,作母親的憐憫女兒,偷偷的塞了些細軟陪嫁。那段日子,真是那小夥子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雖然苦得很,但樂在心中,無窮無休。」

  「那王家小姐德貌俱全,嫁給小夥子後,一心一意侍奉婆婆,操勞家事,她本身就弱,操心終日,漸漸地消瘦了,但婆婆因她是地主富人女兒,對她歧視折磨,她卻逆來順受,從不在那小夥子面前埋怨一句。」

  左冰心中卻暗忖道:「為什麼人和人之間關係如此緊張,婆婆和媳婦是至親,為什麼相處不和?」

  高君集道:「有一次那新娘子實在太累了,一失手打碎一隻碗,婆婆便罵了一整天,那作兒子的心中不服氣,頂了幾句嘴,結果婆婆發怒,兒子和媳婦兒雙雙跪在爹爹神主之前,跪了一柱香又一柱,已是深夜的時分了吧,婆婆憐惜兒子,便叫兒子起來去睡,媳婦還要跪到天亮。」

  高君集歇了口氣,左冰不由想起銀髮婆婆來,心中暗自忖道:「作銀髮婆婆的媳婦兒才叫幸福哩!」

  高君集接著道:「那兒子道:「媽,您便饒了她吧,不然我陪她跪到明天!』婆婆大怒,便尋死要活的,那兒子心中真是又怒又急,回頭一看,一道柔和的眼光,包含寬恕、體貼、明瞭種種心,那做兒子的心一熱,幾乎一口鮮血要噴出來了,素瓊,你這時便要我將心肝掏出來,血淋灑在你面前,我也是毫無猶豫的。」

  左冰見他臉上一陣激動,蒼白的雙頰驀然變得紅了,就如回到當日那尷尬的場面,當下輕輕的拍拍高君集寬廣的肩胛,高君集又道:「日子愈過愈苦,那小夥子終日辛勞,卻是難得溫飽,兩小口子一商量,非出外打出路不可,恰好劉元帥在兵,那小夥子決定從軍了,他小媳婦兒將最後一點細軟變賣了作為盤纏。

  那小夥子提著一個簡單行囊,離開了這住了二十年的家鄉,他握著小媳婦的手道:「素妹,此去長遠,家中一切有勞娘子。』媳婦哽咽道:「大哥,你在外仔細冷暖飲食,此去如果不順,便快快回家,家中雖苦,總勝似流落在外。」

  那小夥子不住點頭,他心中可真希望媳婦兒再留一兩句,便可乘勢不走了,他怔怔站在門口,凝視著那雙秀目,但看到的是堅決的鼓勵,那小夥子懷著又怕又悲的心情出外開拓新天地了。

  恰好這時朝延用兵,那小夥子出生入死,拼命打勇敢的仗,他心中只有一個目的,要使他媳婦兒成為一品夫人,要讓他媳婦住在金光輝耀的大宅第中,現在當他接近這目的時,那人卻先去了。」

  左冰勸道:「令堂地下有知,得曉吾兄奮發鷹揚,一定會瞑目含笑。」

  高君集道:「什麼是功名,什麼是富貴?我難道不知愛惜自己的生命麼?我為什麼要冒著槍林箭雨,三天三夜連換六匹馬,不合眸去追擊敵人,這一切對我還有什麼用?我母親不能容我妻子,如今她人都去了,那麼生者還有什麼意思?」

  他聲調又漸漸高昂,望著天際,向蒼天埋怨傾訴,但天際一片黑暗,只有繁星點點,月光瞻瞻,左冰心中甚是難過,但卻是無能為力。

  左冰輕聲問道:「高兄既回家園,明日何不前往瞧瞧?」

  高君集道:「江南是不堪再留的了,我知道她一定……一定是操勞憂心而死的,唉!但願窮苦相守至白頭,何必營營攘攘,人算豈能勝過天算?」

  左冰抬頭一望,天邊已露晨曦,高君集在小溪旁捧水洗了臉,他用力又握住左冰雙手道:「小弟這就要回軍中去了,他日左兄北來,千萬到邊關來相聚。」

  左冰見他神色堅毅,心想他不會再出事,便和他告別,只見高君集愈走愈遠,剩下一個黑點,左冰忽然想起前人一句詩:「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心中只覺一片淒然,無意中結識一個英雄好漢,又無意中分享那人的秘密,那人懷著創痛走了,留給自己的卻是一縷惆悵,他知道,再過一會遇到別的事情,便會忘掉剛才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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