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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天漸漸亮起來,他漸漸奔入山境。山上遍地雜樹雜草阻路,他反手抽出劍橫掃開路,腳下片刻不停。路上樵子村夫遇到,嚇得遠遠避在一旁。

  中午時烏雲驟布,雷電交作,下起大雨來。

  到下午時他雖然還是在前進,但已是一步步走,而不是跑,因為他已跑不動。他的劍卻仍然亂撲亂砍。最後,一聲脆響,劍在樹身上從中撞斷。他對半截劍怔了怔,隨即揮手甩出,眼前一花一黑,人「噗通」倒下。

  第二天醒來,滿耳鳥唱,滿眼彩霞,晨風拂面,落葉蓋體,心中一片寧靜,塵念全無。

  良久良久,文玉寧才開始想,想到嚴雲玲,想到大殿的火,想到雨,於是伸手摸摸,身上還有點濕。

  他起來先打量地勢,見北面疊巒重嶺,南邊浩瀚一片,晨陽下五色鱗光閃閃,心知還是在洞庭湖邊。這時他精神已完全恢復,同時也饑腸轆轆。四周一看,並無人家,心想還是先弄幹衣服再說。

  他解下張彤生白劍,脫下上衣,從貼身衣巾取出一個小包,打開一看「昆侖秘笈」只濕了表皮幾層。他小心翼翼翻開曬上,又取出珠盒打開,萬道紫光眩目。他忙合上放下。

  東西曬上,他閑著無事,往步旁邊走走,見到那把斷劍前半,撿起看看,兩面鋒刃多已卷缺。想起這當時情景他不覺啞然好笑,陡地「嗖」的一聲,一條人影一落一起,向西如飛而過。文玉寧喊聲「不好」人如箭般進去。

  文玉寧使出全力,不僅不能追上,且愈追愈遠。翻過一個山,下面一片密林,那人形影不見。文玉寧廢然而止,心裡知道自己兩天未食,且勞累過度,輕功大減:縱使追上,看那人身形,自己也無操勝把握。苦惱的是沒有能看清那人面目,只從反面看出身形瘦長,道裝打扮。

  文玉寧趕緊回到原地,一切均在,只少了「紫明寶珠」他心灰意懶之余,無心再停,收拾完畢,拾路下山。

  走到山腰,見靠湖邊有個房子,便朝那走去。走到近旁,見園地菜圃種得井然有條。又見屋旁放著漁具,知道這是個漁農之家。

  叩門後出來開門的是個中年漢子,身雖壯健,面布愁容。文玉寧朝他作禮道:「在下趕路迷途,兩日未食,欲在府上叨擾一頓,不知肯見容否?」

  那人勉作笑容道:「相公請進。」

  文玉寧連忙道謝,隨著走進堂屋。那人極沉默寡言,陪文玉甯稍談幾句,便自走進廚房。

  文玉寧朝室內環顧,見家雖簡陋,但陳設合律。不一會那人搬出米粥小菜,陪文玉寧坐下吃。文玉寧見沒有別人出來,心想難道這家只有一人。但見他只是埋頭吃,自己也不便問。吃了幾口後心裡又奇怪,看不出這一介漁農竟做出這種大家之菜。

  正吃間,內屋忽傳一陣呻吟。文玉寧眉頭一縐,放下碗問道:「莫不是府上有病人?」

  那人點點頭,回道:「家母臥病。」

  文玉寧見他不願多講,也就不好再多問。

  這時屋裡問道,聲音很弱:「麟兒,是誰來了?」

  「娘,是位過路客人。」

  隔了一下那聲音又說:「麟兒,為娘的今早不想吃東西,你把我留下的東西做了讓客人吃吧,不要怠慢了客人。」

  「是,娘。」說完,他起身就要進廚房。文玉寧伸手攔住,道:「且慢,小弟想先知道令堂所患究是何症。」

  「家母年邁氣衰,是以成疾。」

  文玉寧忙從抱中掏出小瓶,拔開塞子倒出一顆「混元丹」遞給那漢子道:「小弟甚感賢母子待客之德,無以為報,特以此丹相贈即與令堂服下,俾補血氣。」

  那人嗅到「混元丹」的香氣,知道不是常物,面容立即開朗不少,道謝一聲,便進屋去。不一下,他帶有喜容出來朝文玉寧深深一揖道:「家母有請。」

  文玉寧進到屋裡,見病人頭紮白巾靠在床頭。她見文玉甯,伸手向床前椅子指一下,口中緩緩說道:「小相公請坐。」

  病人這時面上泛出血色,呼吸均勻。見文玉寧坐下後,展容說道:「老身風中殘燭,還蒙贈靈丹,此德難報,但不知小相公怎會有此靈丹?」

  「實不相瞞,這乃是師門藥物,是以隨帶在身。」

  「令師何人?」

  文玉甯見她病人,又見她雖年老臥病,但儀韻猶在,實非泛泛一村婦,又念她們待己之情,故不忍相瞞,遂道:「家師諱薛,上君下山。」

  「莫不就是『春華上人』之弟?」

  「正是。」

  她閉上眼睛,似在休息,又似在思索,施又睜開眼,兩眼向前直視,似是看著遠遠的地方,口中喃喃念道:「『春華上人』『春華上人』,天下第一劍,薛君山,薛君山,……」

  這時她兩眼異光閃射,面色紅潤,嘴唇微顫,神情堅定。

  她側頭朝文玉寧深深看,目光如寒水利刃,直入心底。文玉寧更覺得面前老婦不是凡人。

  「你在令師門下習藝幾年?」

  「稟告前輩,共十四年。」

  她又猶預一下,接著說道:「老兒見你出身高門,又見你心地篤實,堪當重托大任,故冒昧有一事相求,不知肯見允否?」

  「前輩有事,儘管吩咐,力之所及,無不照辦。」

  「麟兒,先代為娘的向恩人一拜。」

  那人聽了「噗咚」跪地便拜。慌得文玉寧跟著跪下答禮。她道:「小俠請起,你乃我程門恩人,理當受此一禮。」

  她又對那人說:「麟兒,你把我床腳那邊地上的一疊箱子搬開,把下面的木板也拔開,再把下面的一塊石頭起出,下面的東西拿出來給我。」

  取出來的東西是一個小紙包,一個長木匣。她放在床沿一一打開。包中是本小冊,匣中是一把刀。

  她垂指頭對文玉寧說:「先夫程雨蒼——」

  沒等說完,文玉寧倒地便拜:「原來是程老前輩——」

  她旋又對她兒子說:「麟兒,你也坐下。」

  她沉吟一看,像是在理頭緒。

  「先夫乃南派太極門掌門人,早年年曾收三徒,皆非大材,故早早打發離門,自己也心灰意懶,不想再傳弟子,後又來一人登門拜師求藝,先夫起初不肯,後經不住那人懇求再三,才允他在家住。」

  她一指她兒子道:「那時如麟尚小,先夫跟前甚是寂寞,加之那人殷勤過人,善體人意,先夫終於收為弟子。那人本有根基,故學來甚易,三年功夫,太極門武學他已得十之六七,尤其一路『八卦刀』,已到八成火候。」

  程夫人停了一會兒,接道:「那人倒是個練武之材,然因為期尚短,先夫始終未將本門最主要之心法授之。那人似是也覺察到這點,表面如常,心實暗恨先夫。後來又是半載,除本門心法外,先夫已傾囊相授。這也就是先夫見如麟年紀尚輕,學成尚待時日,又見那人是個上質,故想早日藉之發揚本派武學,才致有此不察之授。然知道之日,為時已晚。」

  「那還是已故的關中俠盜白德超有一天來訪先夫,言下談及昆侖變故,逆徒殺師而逃,嫡傳中絕。先夫聞之心中一動,之後就留上了意,旁觀側察,又出外幾次尋求佐證,斷定八成那人就是昆侖逆徒李啟承。但事機不密,竟被他發覺先夫內心之情,自此他凶叛之心遂定。」

  這時她眼中淚光閃閃,語帶嗯聲。

  「一天先夫自外飲罷歸來,時間已晚,不忍叫醒僕人開門,遂自己跳進。經過書房時,見裡面有燈亮,就停步問道:『裡面是誰?』連問兩聲,見無人回答,便推………
門……而……入——」話未完,已咽不成聲,淚潸潸下,文玉寧也覺兩眼潮熱。她很快強自恢復平定。

  「那夜巧好老身尚未睡,有事出房,聽見失夫問聲,推門聲,又聽見……聽見……半聲悶哼,接著一句『你……你……』……」

  她咬緊牙咽一下喉嚨,頓了頓又說:「老身當時大驚,飛身奔去,但見門口光影一閃,一人疾竄而出。面目雖未看清,但見身形身法,就知是那逆徒。」

  「追到莊外,他一直不停下交手,老身也追不上。老身知道,他要想停下交手,萬無勝理,然以老身那時武功要想追上他拿住他,亦是甚難。故追出莊不久,老身就掉頭回來,當夜把先夫遺體悄然入內宅藏起,第二天立即遺散婢僕,聲稱先夫立志攜眷歸隱,且自身已經先走。」

  「第二天夜裡,老身用絲絹將先夫屍身裡緊背上,連夜趕到數十裡外山中覓一靜處葬上。此事做得極為機密,就連麟兒也不知情,他只曉得先夫是出外覆舟而沒。那是老身不欲他知道而捏造的故事。」

  「麟兒,不要怪為娘的瞞你,為娘的實在是為了你好。」

  「自此以後,江湖上之人還以為南太極門真地歸隱。太極門南北兩派極早就暗中不合,故北派亦無人來察問此事,老身也羞于向之乞援代先夫報仇。又覺江湖怨仇,迴圈相報,了無盡時,不忍再讓麟兒陷此漩中,故來此隱後,一直未教他武功,想讓他過一世太平日子。唉,說起來,這已是二十七八年前的事了。」

  「麟兒,裡屋有個黃木箱子,你去打開把裡面一個黃布小包拿來。」

  如麟進去後,她手撫書刀,神情愴然,淚斷續下。

  「既不願再捲入怨仇漩渦,理應將這種東西毀掉,奈每一閉目,先夫死時面目歷歷如新,此仇不報,恨實難消,然又不忍斷送麟兒一生,兩難之憂,積久成疾。今日不欲老身含恨泉下,使得遇小俠。望小俠念武林正義,代南太極門了此公案。老身自念先夫一生毫無虧人之處,其心其志足堪配小俠伸手之德,是以老身才啟齒相求。」

  文玉寧聽罷起身垂手躬身道:「老前輩放心,晚輩定雪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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