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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那人也用同等的聲音喊出:「姚姑娘!」

  他們立刻發覺他們互相稱呼之間的距離和不相稱,陸介細細回憶護送她回伏波堡那天的每一幕,那天的情景,每一幕每一言他都清晰地記得,他想到姚畹對他的稱呼——

  「喂!趕車的大哥……」

  那是她沖進「福祿棧房」叫車時的稱呼……

  「大……大哥,好本事。」

  那是當他扯脫轅木飛身上馬時,小姑娘紅著臉喜滋滋的讚頌……

  當他送她到了堡門,她知道了「陸介」是他的姓名,那時她說:「喂,陸介,謝謝你,再見……」

  往事如煙,一幕幕清晰地浮過陸介的眼前,雖然這些日子以來,他每一天每一夕都惦念著伏波堡中的那個小姑娘,甚至在他瀕於死亡地沉在沉沙谷底時,他何曾間斷過在心中默念著「姚畹」這兩個字,在他以為那可愛的姑娘該早就忘記他這個「馬夫」了。

  但是,這個突然的重逢,第一個鑽入到耳朵的「陸哥哥」三個字!他感到有些眩然,一時之間,他難以想像從「趕車的大哥」、「大哥」。「陸介」,轉變到「陸哥哥」的過程……

  但是對婉兒來說,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了,雖然她只和陸介見過那一次,但是陸介占取了她全部的心扉,當她捧著紅白相間的錦簇花叢回家時,她好像陸介在她的身邊,她會自言自語地說:「嗨,陸哥哥,這花是畹兒帶給你的,你說好看嗎?」

  在她的苦心中陸哥哥就是陸哥哥,那是再自然不過的稱謂了。

  此刻,她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跳躍著,她的俏臉泛紅著,直到陸介大膽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這一句話挑動了畹兒辛酸的心弦,她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陸介著了慌,他呐呐地道:「……可是你師父又欺負你?」

  姚畹心酸地聽著這一句話,她為了陸哥哥涉水越嶺走遍了天涯,吃盡了萬般苦楚,而陸介卻一點也不知道,她把自己的經過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坐在草地上,陸介坐在她的身旁。

  陸介感動地聆聽著,他激動得幾乎要緊緊地擁抱著她,他萬萬想不到自己旦夕不忘的她,竟也這樣瘋狂地愛戀著自己,她覺得自己在突然之間,變成了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然而,忽然,他臉上的興奮消失了,因為另一張絕美的臉孔浮上他的心頭,查汝明,他的未過門的妻子……

  有時候,他也曾想過:「我連自己是什麼人,雙親是什麼都不知道,那種婚約不守也罷。」

  但是這種念頭在誠實的陸介心中,從來沒有堅持過兩遍,也許他對美麗的查汝明也有相當的好感。

  畹兒喋喋不休地說著,好些事她重複說了好些遍,可是陸介一點也不覺得厭煩,他覺得一遍比一遍好聽,甚至望著她,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也是好聽的。

  查汝明的影子暫時往他心中退去,他又覺快樂起來,畹兒這一會兒壓根兒忘記了一切的不愉快,她只是無比地快樂與滿足,說著說著,可愛的笑靨在她雙頰上不停地閃出。

  陸介陶醉在溫暖之中,他那接近枯寂的心田漸漸滋潤起來,不知不覺地,他緊緊握著畹兒的小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畹兒和陸介仍然保持著那樣地坐著,時間對於他們好像是停流了,雖然他們一共只碰見了兩次,但是他們的影子每天出現在對方的甜夢中,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

  「陸哥哥……」

  「嗯?」

  「我們……我們不會再分手了吧?」

  「嗯。」

  陸介漫應了一聲,這一句話把他帶入殘酷的現實,他又想到查汝明,接著他想到師父、何三弟、故鄉那烈騰騰的火……最後,是與天全教主的殊死之約!

  驟然之間,陸介仿佛覺得自己被千萬斤的巨錘打了一記,他感到無比的沉重,血海深仇待報,決死之約未赴,他有什麼資格接收畹兒的感情?

  他悚然而驚,一時間腦海中千頭萬緒,不知是什麼滋昧,也不知該下如何的決定?

  畹兒輕輕搖了搖他的臂膀追問道:「陸哥哥,我們從此不會再分離了,是不是?」

  他沒有聽見是畹兒在說什麼,他只瞪著黑暗,黑暗中火焰在飛騰,血花在橫濺……

  「陸哥哥,你說是不是?」

  畹兒又問了一句,但是陸介仍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沒有聽見。

  驀然,畹兒一躍而起,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顫聲地叫道:「我……我知道了,陸哥哥,你在想查姊姊,對不對?……」

  陸介吃了一驚,他茫茫道:「查姊姊?」

  畹兒哭道:「我知道,我知道,查汝明姊姊,是你的妻子……」

  陸介有一肚子話要說,他奇怪何以畹兒叫「查姊姊」,但是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暗自咬了咬牙想道:「就讓她這麼想吧,就讓她誤會吧,等我……等我殺死了天全教主……報了血仇——如果我還沒有死,我再向她解釋吧……」

  畹兒搭了揩止不住的眼淚叫道:「我……我差不多忘記自己是一個姑娘家,披頭散髮地跑遍天下找尋你……唉,這些也不必說了,我……天啊……」

  她轉過身去,滿臉是淚水,傷心地跑出林子。

  陸介在這一刹那間,理智的堤防崩潰了,他滿懷著傷感和感激,這時畹兒便是叫他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站起追上前去,把畹兒一把拉住,激動地擁她在懷中,傷心地吻著她。

  「畹兒,不要走,我們在一起……」

  「我們在一起……」

  「永遠,永遠……」

  畹兒擦了擦淚水,天真地道:「陸哥哥,查姊姊對我最好,我去同她說……」

  在陸介溫暖的懷抱中,畹兒帶著淚珠和微笑沉沉走入睡鄉。

  抱著畹兒柔軟的軀體,陸介默默下定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決心。

  他用盡了一切的努力把滿胸澎湃的感情壓制了下去,他讓那久違了的爭勝豪情重回到他的心懷,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天全教主,血債血還!……」

  最初,他只是這麼念著,甚至沒有經過大腦,但是等他念到第三十遍上,他已經成功地制住滿腹情思,他真讓豪情壯志重回他的心中,於是他仿佛看見了何摩從萬丈奇峰上滾滾下去,只是一團血肉模糊……

  「天全教主,血債血還!」

  這次,他真是咬牙切齒,雙目冒火了!

  黑暗之中,他閉上了雙眼,他不敢再看懷中的畹兒一限,他怕只這一眼,又使他的決心為之改變!

  他在地上寫了「血債」兩個字,又寫了「沉沙谷」三個字,他的雙目中什麼也看不見了,所見的只是血、火、黃沙……

  於是他輕輕地把熟睡的畹兒放在茵草上。

  就這樣,他去了;壯士一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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