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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陸介的功力日進,他有心讓師父知道,自己在江湖中可真也沒忘了練功夫,於是,他全心全力地施展了全真絕學。

  但無論如何努力,他和青木道長之間仍差了一個肩頭,陸介心中十分高興,他激動地脫口道:「師父,您……」

  青木別過頭來,有些指責他不專心假裝地看了他一眼。

  陸介硬生生地將下面那半句「您恢復了許多」吞回肚中,他收起心神,又唯恐師父在疾奔之下,會傷了真氣,因此,他放慢了腳步,寧可讓師父指責自己偷懶。

  三步之間,青木便迅速地領先了半步,他裝得很嚴肅的面容,忽然浮起了一絲自得的笑容,他的內心是如此之激動,勝負之心,又在他胸中盤旋,他打破了十多年來苦苦壓制的心頭枷鎖,「天下第一」這四個字一度是陌生的字,忽然又在他心中吼著!

  忽然,陸介覺得師父的步伐有些輕浮,他猛地想起,師父尚有新傷,於是,他驚煌地喊道:「師父!」

  青木傲然地笑了,這是英雄豪傑的得意之笑,他的腳步仍是如此輕鬆,雖然有些蹌踉,但是,十多年的鬱恨,在一刹那間,他自覺是不值得什麼的,因為,又有何物能與他此刻的得意相比呢?

  陸介迷惑了,因為他聽得青木道長輕聲吟道:「鵬飛九天!鵬飛九天……」

  陸介聽出師父的語音中,充滿了激動的情緒,他驚訝,他當然不能意會到青木道長此刻的心情,因為他雖自認是受了人生感情上的挫折,而不能取決於查汝明及姚畹之間,但是事實上,這算什麼呢?這不過是平湖中偶起的漣漪,而青木道長的遭遇,卻是海洋中的滔天巨浪!

  陸介有一個不祥的直覺,他知道青木道長已不能自我克制了,這對練武人,尤其是像青木這種高手,是一個極危險的預兆。

  他猛地施展全力,想急切之間趕上師父,他想抱住青木,他想哀求師父不要心急地謀求恢復過往的功力,但是這時已太遲了。

  青木道長的內心在飛揚,他像一匹臨死的戰馬,盲目地,衝動地意圖作致命的賓士,他只想向他證明昔日的雄風,他不是不計利害,而是根本忘卻了「利害」這兩個字!

  他急切地又跨了兩步,每一步都有七八丈之遙,這幾乎已到達人類學武功的極境,但他的身形仍是十分瀟灑,他已將全身真力提集了。

  陸介在他身後拼命地追著,他已施出了十成功力,每步竟不下於他師父,但這時他已施出了「先天氣功」,只見他的發尖上都冒出絲絲白氣。

  可是他仍是半步之差,他忽然失聲驚道:「師父!」

  原來,此時青木道長的發尖上,也冒出了絲絲白氣,而且瞬刻之間,愈來愈濃,陸介驚恐了,因為青木竟恢復了先天氣功!

  青木道長只覺得通體舒泰,本已通了其二,但在這一瞬間,他竟強運真氣,硬生生地貫通了剩下了六脈!

  他口中發出一聲震撼天地的長嘯,接著陸介聽到了他沙嘎的嗓子,半哭半笑的喊道:「從今而後唯我獨尊!」

  他的步子竟不可思議地又加大了,每步十二丈。

  他身形過處,空氣為之激蕩,疾風四起。

  那青色的道袍受不住這奇異的勁風,竟絲絲作響地裂成百十條,他的道冠散落了,發譬也被吹散了,但那灰白的發尖上,蒸氣愈來愈濃,終於成了一團煙霧!

  這時,他距五雄藏身處不過十二丈遠。而陸介已被他拋下了十丈之遠,陸介在他背後涕淚交加地哭喊道:「師父!師父!」

  石頭背後,忽然伸出了五個頭,然後又極迅速地縮了回去,原來是五雄聽得叫聲,實在是憋不住好奇心,所以大膽一窺。

  風倫吐吐舌,用手指在黃土上劃道:「走火入魔?」

  五老相互苦笑,一籌莫展。

  忽然他們聽到一聲異然的長歎,這是青木心中的悲聲,接著是跟蹌而短碎的腳步聲,然後,有人摔倒在地的聲音,最後是陸介的狂叫聲。

  五雄不消看便明白是青木用力過度,成了虛脫之勢,老三人屠任厲平素最欽重青木,而且也極喜歡陸介,他第一個按捺不住,便要出去救援,老大白龍手風倫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以目示意。

  五老本是意會神通,任厲豈不明白風倫也是幫青木的,老二老四老五大家肚中更是雪亮。

  忽然,傳來陸介進出的聲音道:「師父,我不該提到徐老前輩……」

  下面的話被一陣風吹去,但五老驚異地相互看了一眼,老五最先想通,他迅速在上上書道:「破竹老鬼!」

  老四一提到「破竹劍客」徐熙彭就沒好氣,自己本要去北海,結果被人家迫到了祈連山才歇腳,怎會有好氣?

  而老大和老三最得意,因為,當年兩個傢伙一吹一搭,把徐熙彭耍了個夠,結果「破竹劍客」變成了「破褲劍客」。因此,老四恨恨地瞪瞪眼,老大和老三可樂得笑眯眯,老二「金銀指」丘正人最樸實,忙一擺手,又指指山下的青木和陸介,三人忙再聚精會神地注意陸介的行動。

  他們躲在石後,聽到陸介痛苦的叫喚青木之聲,他們聽到陸介抱起青木走進峽谷,那腳步是何等的沉重!

  他們知道青木是運功過度脫了勞,他們非常同情青木,因為他們曾領略過幽居的滋味,要知道,困居籠中的大鵬,是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高飛九天的啊!

  忽然,陸介的聲息靜止了,清晨的北國,此時反而顯出令人生躁的平靜,太陽兀自懶洋洋地俯視著黃色的大地,仿佛並沒有見到方才青木師徒那手驚天動地的武功似的。

  人屠任厲等不及了,他的內心中有一股熱流在旋轉,那股熱流時時要破體而出!他心中更有幾分緊張,這是他十多年來的首次,上次在他們以五攻一大戰青木道長的時候。

  於是,他不顧及驚動陸介的可能,他迅速地伸長頸子,他那光芒畢露的眸子,正好露出石頭之上,他見到對面山腳下,一片蔭涼之處,有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正半跪在地上,從那漢子寬厚的肩膀上看過去,他見到了一張慘白色的臉,披著散亂的頭髮,額上密佈著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不錯,那正是昔日風姿瀟逸的青木道長——一個曾是天下第一的武者。

  於是,任厲的心中激動了,那一度是死寂的火山般的感情,忽然崩發起來,歷歷往事,如在目前。

  青木道長那失神的雙眼,在他腦海之中,忽然改變了,仍是回復了他和青木初見對的傲然神色,當時他是一個中年道士,青木雖然號稱天下第一,但是「天下第一」四個字哪在五雄的眼中,根本就沒有「天下」這兩個字,更逞論第一與否了。

  而這個後起之秀的青木道長,竟敢以一敵五,獨鬥「魔教五行萬羅陣」,這陣法是五雄平生武學的最高結晶,百年來,只用過兩次,而很巧合,第一次的對手是鳩夷子和破竹劍客,第二次是青木道長——鳩夷子的愛徒。

  而陸介正是眼前半跪著的漢子,他的師父卻虛脫地躺在地上。

  任厲的內心絞痛了,當年只為出口氣,老五「雲幻魔」歐陽宗在明知為第八十二招的狀況下,一掌震斷了青木道長的八大主脈,雖然,限於賭鬥八十一招的約定,青木是勝了,但眼前的景象卻諷刺地顯示出,大家都沒有勝,唯一勝得的是上帝賦給每一個練武者的爭勝之心!

  於是任厲的目光又注視在陸介的身上,他為陸介感歎,在「枉死城」中的交往,使他深深喜愛著陸介和何摩,但是,他的痛苦更因此而倍增,因為這兩個青年人天生註定將不會是他的朋友。

  從陸介,他又不可避免地牽涉到青木,他對全真派有些嫉妒,這倒不是為了他們號稱天下第一正派,而是為了全真門下,代出高人!譬如說他所交往過的三代,便有鳩夷子、青木青箏兄弟,還有第三代的陸介。這種嫉妒的出發點是善意的,而且是英豪之間必有的現象。

  但是,這個曾令他嫉妒的武林英才——青木,現在卻面臨了散功的邊緣,任厲的雙目冒出火花,他不忍目睹一個武林高手有如此之下場,他不能袖手旁觀,他想踴身而出!

  於是,他閉起雙眼,但在這一瞬間,青木慘白的臉容在他腦海中不停地旋轉著,於是,他盡力地按捺自己,但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張慘白的臉容,一張他永世不忘的臉容。

  他的心頭在呼號著:「小眉,小眉。」

  在他心目中,青木那清瘦臉兒忽然變了,變作一個惟悻的佳人,青木那迷散的目光,變成她那慘然的眼波,鳩夷子、青木和陸介,又忽然變作了小眉的丈夫、兒子,和孫子——何摩。

  從山下傳上來的陸介的呼喚聲:「師父!師父!」

  在他的耳中變了,變作他自己的呼聲:「小眉!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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