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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張大哥盤腿而坐,斂容道:「師父老人家再疼你,也不能壞了規矩,譬如說你小師兄……」

  他慢慢舉目,眼神注視著白茫茫的天空。

  畹兒詫異地抬起頭來,片刻,張大哥似乎自覺夫態,忙強笑道:「不提也罷,還是讓我說些武林中的掌故吧。」

  畹兒最愛聽些神奇莫測的故事,她鼓掌道:「今天不許說別人,我要你講自己的事給我聽!」

  張大哥苦笑道:「我不過是個行將就木的人,又有什麼好說的,我還是講堡中第三代祖師力挫八大宗派掌門的事給你聽。」

  姚畹嘟起小嘴道:「張大哥別騙我,哥哥恁大的本領,都要你出來對付五雄,我才不信你沒和人家動過手呢?」說著,忽想糟了,怎把在花園中偷聽到的,全不打自招給說了出來。

  幸好張大哥心中有事,倒沒細嚼她的語句,只漫聲道:「小妮子又胡鬧,練武的哪會沒和別人過過招?」

  畹兒得理不饒人,忙道:「那你不能賴皮,講些給我聽嗎!」

  張大哥動心了。到底,又有那一個英雄肯甘心把平生事蹟埋沒掉;何況,眼前是一個他所深深喜愛的小娃兒呢?

  他想說些,但他又有何可說呢?生平只有兩戰,前者他不想說,而後者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其中的前因後果。

  姚畹凝視著他,眼中充滿了期待。

  終於,他開口了,但仿佛又不是向她說,閉上了雙眼,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

  這象徵著內心感情的昇華啊!畹兒迷惘了,但也興奮了,她想:他要說的,一定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果然,他說:「那年,我和陸師弟在長辛店分了手,便急忙趕回堡來……」

  畹兒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因為,她一直以為她爹爹只有張大哥一個徒弟,那裡又來了一個「陸師弟」?

  但他仍閉著眼道:

  「我為了趕路,專揀荒僻路走,儘管如此,日程還十分緊湊,不料竟因而遇上了生平唯一的大戰。

  是一個嚴冬的清晨,我正要翻過魯豫交界上的一座險峰,忽然,在那深不見底的山谷中,響起了我終生難忘的嘯聲。

  我那時四十剛出頭,正是『戒之在鬥』的年紀。

  先是有一個濃重的嘯聲,充滿了肅殺之氣,令人倍添寒意,而和他相搏的是一個莊嚴的梵唱,卻富有祥和的情氛,冰雪遇之可溶。

  這兩個人的功力竟與師父不相上下,使我這頭一遭離開堡寨的人,大吃一驚。

  練武人的本能,使我極想一現這兩個高手的真面目,但想到堡中將有大事,又放心不下。

  我終於咬住牙關,絕不分心,加快腳步,奔上行程,但走了不到十多丈,那梵唱已占了上風,這時,忽有另一人也發聲助那人反攻,這人聲調較尖,有如游龍在天,在平穩徐緩的梵唱中鑽來鑽去,鬥得甚是更形慘烈。

  我的決心又動搖了,一方面是,如此三大高手在此相鬥,失之交臂,未免可惜。二者,那發梵唱者聞其聲而知其人,必是個極正直的佛門高徒,豈能容他受損。

  幸好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那佛門的又占了上風,我平常聽師父說,武以和為貴,過激者必敗,一向終不能瞭解,這時才恍然大悟,忙向山谷中遙拜三下,以謝這不知名的指點人。

  胸中既有所得,自是暢快,腳下也快了些,哪料片刻之後,又有一聲突起,圍攻那梵唱者。

  這次可與前迥異,這三人也察覺『和為貴』的道理,便用車輪戰法,卻又長久保持著二對一的優勢,因此那梵唱者真是岌岌可危了。

  我暗暗替他著急,連堡中大事也給忘了。

  他們這一攻一守,包含了多少武林妙招,我許多平常不易悟得的精妙之處,這時都豁然明朗,迅即了然於胸,不知不覺之中,我竟跌坐在地,聞聲細究。

  只聽那佛音漸低,敗勢已露,哪知絕招在後。

  那三人想是貪勝心切,便乘勢三育齊鳴,欲一鼓擒住敵人,哪知這三音都甚暴戾,自不能相互融洽,這佛音乘他高鳴之時,忽改平易之調,而專攻三者不能相接之處,仿佛飛蛇狂舞于群峰之間,山勢雖峻,卻奈何他不得。

  大凡音聲盡出,則不易改,所以,這三人立刻由勝而敗,首尾不能相救,鬧得狼狽不堪。

  我心中勃然而動,這三人功力雖高,而我或可力敵其一,但這梵唱者,我卻萬難望其項背了。

  這三人雖力圖反攻,但聲越響而越亂,哪知忽來救星,而更令人驚訝的,是此人認音之准。

  那新出之音,竟專和這佛音相峙,隨之高低而上下,針鋒相對。

  我不禁恍然大悟,原來這四人本是一夥,前三人不過是故意留下漏洞,誘他攻那些缺點,而第四人專伺補救。

  前三人之音階,由高而低,有兩處不能銜接,那梵唱便是攻此二處,而待他攻進已深,那第四音便擋住他,而前三者便圍而攻之,成了甕中捉鼈之勢。

  那佛音也看出了端倪,但形勢上,後退已為不能,便拼力與那第四音相搏,想乘那合攻之勢未成,努力打破袋底,便可脫出重圍,而反擊破他們。

  我已不由自主地急奔下山谷去赴援!

  這第四音雖是高手,卻各自並不十分融洽,眼看這絕妙的陣勢便要功敗垂成。

  哪知忽來一陣急如萬馬奔騰的琵琶聲,顯然還有一個第五人在作預備,以救不時之需。

  這彈琵琶者功力似還在前四人之上,只聽他以輪指手法,除補救第四音外,尚指揮另外三音合攻。

  我本由上而下,又施出全付能為,瞬已撲到谷底,只見眼前是一幅極為秀麗的景色。

  橫在身前的是一條已凍冰的小溪,對岸有一個竹林,大地一片雪白。

  而那相鬥之聲,便是發自這竹林中。

  這竹枝上的白雪,早已被震落地上,而群竹無風亂舞,煞是好看,但我哪有心欣賞。

  那梵聲待到近聽,更為悅耳,但五音合攻,其勢必斃,我忙運功,封住脈道,以內視之法,自斂心神。

  那梵音已被困於第一音與第二音之間,而那琵琶聲因見合圍之勢將成,便專助那第四音抵擋他直前的攻勢。

  而唯一可攻之處,便是第二音與第三音之間,只要一攻入,便可助那梵音自原路脫出重圍。

  我抽出袖中玉笛,針對那漸漸縮小的漏洞。

  笛聲忽然加入了攻勢,而且又針對了他們的漏洞,立刻使五音大為慌亂,在心理上我已占了優勢,達到了奇襲的效果。

  我那容他們反攻,連忙以極迅速的手法,將笛音瞬刻自極高轉至極低,遍攻五音,使他們亂了陣腳,一時無法相救,而在忙亂之際,又轉回到攻進去的那點上,那梵音經我這一提,也早就脫出了陣勢。

  錚的一聲,那彈琵琶的竟彈斷了一根弦,而隨著這嗡嗡不斷的餘音,四音頓時化為無聲,這等隨意即成格局的身法,已夠得上稱為武林中頂尖高手,而這梵唱者可以一敵五,雖敗猶榮,功力實不可測。

  我不禁捏把汗,心中暗道僥倖。

  眾聲俱寂,周遭倒反靜得可怕,我把玉笛攏在抽中,靜靜地等候變化。

  那竹林中卻毫無動靜,初起陽光,照在白雪上,使人看上去有如置身幻境。也不知何時已飄下了朵朵雪花,落在人身上,融化了,濕透了衣服使人涼涼的,非常愜意。

  過了約摸一盞茶的時間,竹林裡連風兒都沒一點,我迷惘了,難道真是幻覺不成?」

  畹兒聽得如醉如癡,她想:要是我能親歷其境,那多好!那梵唱者要還活著的話,我一定要和他打一架,對了,就用「五雄」教我的妙招去和他拼,看張大哥還笑不笑我是旁門左道?

  張大哥瞌著雙眼,兩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額上的汗珠已隱隱可見。

  他停頓了,無聲地坐著。

  畹兒驚訝地抬起頭來,她回味著張大哥方才的活,她真奇怪,為什麼又多了個「陸師弟」出來?但是,她不敢問,而且她也不想問,因為她渴於知道那梵唱者的名字,那是她偉大的計畫的起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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