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南湘野叟 > 血影魔功 | 上頁 下頁
二六


  他恐白天顯露形蹤,借打尖之便,擬下楊黃宗店休息一下,以便深夜入鄭州鏢局內探望蔣、吳、甄、成等人。

  在一家銘金字店招名:「嵩高」的客棧門口,被店小二攔住,因這時的霍春風穿著不俗,內穿白絹緊身內衣,百花流雲箭袖,外套白綾直裰,背上斜搭一杭綢行囊,很像當時最流行的游方學士。這種游方士子大多是秀才貢生之流,借尋師訪友之便,身如閑雲野鶴,到處寄情嘯傲,每到一處,先拜訪當地宿儒俊彥,作文酒之會,競誇風雅,大地方還有招妓侑酒,飛盞傳詩之盛,要看情況而定,小地方亦可寫對聯一付,或畫幾筆,隨便投贈給人,受贈者一定酌予潤筆之資。雖是鬻書賣字,那個年頭,文人吃香,普遍受到尊敬,絕無受輕視之虞。

  店小二十分巴結的指手劃腳道:「相公!小店專門招待斯文人,凡是去游元嶽(即嵩山,因嵩山為五嶽之祖,歷代受祀)的高人雅士,不論來去,只要走這條路,都是下榻小店的。」一指金字店招:「相公,請看小店招牌還是知縣親筆所書的,店內歷年路過的客人題的字畫詩詞,多得說不清哩!」

  霍春風原是避著人多的地方走,看這個「嵩高」客棧,門面氣概不凡,且很清靜,沒有一般客店亂哄哄的嘈雜現象,不由停了腳,再被店小二誇說一番,暗想:既有字畫詩詞,倒可清閒,便笑著走進道:「小二哥,你可走了眼了,小生可不是什麼高人雅士啊,店內住的高人雅士不少吧?」

  店小二起勁道:「有!有!昨天已有十多位相公連袂入山去啦!今天還有幾位相公上街買醉去了,哈哈,連大姑娘都不顧……啊!啊!相公請進,給你找一間頂好房間!」

  迎面走出肥頭胖腦的老闆,呵呵躬腰打拱道:「相公,好久不見光臨,今朝有興遊山,哈哈!夥計!好好伺候!」

  霍春風先自一愕,怎麼認識的?別認錯了人吧?再一想,不由啞然失笑,北方客店,特別是北京、開封等大地方的店號不管顧客是什麼人,一律稱為老客人,不認識也當作認識,無非是稱熟人,套生意,便也笑道:「掌櫃的(北方人叫老闆做掌櫃的),你越發發福了,財源茂盛呀!」

  店小二把他帶進一間東廂上房,便腳板朝天的跑出張羅茶水去了。

  一看,果然不同於一般客棧,四壁白粉牆,貼著、掛著字、畫和詞詩集句之類。陳設也很古雅,水磨書桌,梨木太師椅,方磚砌成的鋪炕(北方人無床,只有土做的土炕,冬寒天冷,以便在炕底燒火取暖),光滑如鏡,還精工繪著山水人物的花紋圖案。

  盥洗畢,用過酒飯,估計二更動身,三更可到鏢局,此時還早,還可上床靜臥養神一下子。

  無奈心切父仇,身近家門,百感交集,那能睡得著,正旁徨不寧間,聽到開大門聲,大約是客人們回來了。

  果然,接著有幾處房中起了醉語聲、長吟聲、大笑聲,還有酸氣沖天的掉文聲。真的如店小二所言,此間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一聲曼若龍吟的「我醉欲眠君且去!」頓使霍春風坐起,因為已聽出是一個深具內功的人發自丹田的聲音。而且,竟是毗鄰房間內,接著,輕弦響處,入耳傳來琴韻,同時發出低沉而有力的長歌: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計城東,轟飲酒墟,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

  似黃樑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田奈忽功,茄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清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其聲清越中帶雄渾,加以繁弦緊密間,似有勁氣暗轉,愈轉愈深,令人側耳定神,餘音繚繞不絕。

  其它的聲音受了這種聲音感染,都寂然無聞,連頗近市聲都為這種聲音而好像消失,足見彈此琴,發此歌的人具有感人的潛力。

  立時,便聽兩房有沙啞拍手大叫:「此曲只宜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

  春風幼讀群書,博覽典籍,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雖不全精,也都懂得。

  聽剛才所歌,乃宋朝大詞人賀鑄(方回)的「卞州歌頭」,而琴曲則是久已絕傳的「雁落平沙」。

  琴聲剛完上半闕,將「過門」轉到下半闕也即是全曲精華所在,手法最難學的「渚雲低暗渡,關月冷相隨」的那段意思時,春風剛暗想聽此人長歌激昂,慨當以慷,襟懷豪邁頗有沖宵之志,何以彈此曲?因為這一段由繁密轉入淒涼,琴聲嗚咽,如少女低泣。琴和詩一樣,所言心聲,至少必是彈者有非常感觸,心境悲涼,古人多在疾雷迅電,風雨如晦之時感到天地之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感人生如朝露,百年之後誰管得,才彈此曲寄意,以抒鬱結,或思親想家,紀念遠人,或吊亡者,也彈此曲。

  而現在,歌者聲調豪壯有力,大有淩雲壯志,鵬飛九萬里,而有感暫時有鍵之慨,既彈此曲,必眼前碰到棘手的事,心有重憂,乃不覺將琴寄語。

  他如此推測,心中油然生同情而想結交之念,整好衣,緩步出門,走向鄰室,為恐驚動別人和分散彈琴者的心意,所以極力提住氣,放輕腳步,且喜裡面房門未上鍵,他輕輕的推開猛聽琴音突變角昔崩的一聲,弦斷了!眼前觸目所見,更使他退步不及。

  原來,當他推開半邊房門剛看出盤坐在炕上彈琴者的半邊側影時,窗外竟似有人在低低啜泣,接著,一聲幽幽長歎未絕,琴弦恰在此時斷了,只聽彈琴者唏噓道:「多情自古空餘恨,有情爭似無情好,明是無緣,何必苦纏呢……」大約已發覺有人進門,肅然道:「承蒙過訪,想兄台亦有心人也……」

  同時,窗外一聲低泣哽咽:「文郎!真是他生未蔔此生休嗎?你要說……個……明白……」窗鍵輕搖,似有人要穿窗進來,因春風站在房門口,窗外人又自縮退,微聞悲泣欲絕,劃空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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