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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那婦人的一雙眼睛,唉!那實在不是一對活人的眼睛,它的眼球和眼皮,幾乎全是灰白色,看了令人噁心和不寒而慄。

  但是,血掌唐豪,剛才聽得清清楚楚,凃龍叫那婦人的名字是嫦娥。

  嫦娥,那是二十多年前,他替一個絕色的苗家少女取的名字,那少女本來有一個十分難讀的名字,唐豪記了幾次也記不住,他只是叫她嫦娥,唐豪並不是滿腹經綸的才學,他只知道,月裡嫦娥是天上最美的仙子,而他的嫦娥,則是地上最美的女子。

  唐豪認識嫦娥的時候,已然二十多年了,而他在武林中,也已相當有名氣。

  唐豪的血掌功夫,本來是十分邪門的毒掌,他為人也絕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是以他的名氣也絕不是什麼俠名、正名,一提起他的名字,令人想到便是兇殘、恐怖,而這一切,一直生活在苗疆中的嫦娥,卻是不知道的。

  嫦娥只知道他叫唐豪,血掌唐豪。

  而在嫦娥的心靈中,血掌唐豪,就等於是天神一樣,是她最愛的,最崇拜的一個人,因為若不是唐豪,她早已被猛虎嚼吃了,而她在虎口餘生之後,卻是親眼看到唐豪將兩頭猛虎生生裂死的。

  唐豪絕未想到,自己苗疆之遊,本來是想來尋找武林中傳說,昔年點蒼派高人,遺留在苗疆的一本絕頂旁門武功秘笈的,但結果卻會遇到了嫦娥。

  他在苗疆,依照苗人的習俗,和嫦娥結了夫婦,在苗疆住了整整三年。

  那三年,可以說是他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時刻了,和接下來的二十多年相比,一個就是在雲端之上,過神仙生活,但一個就像是在地獄之中受折磨。

  三年之後,唐豪想起中原的故舊,也想將自己的美妻在人前炫耀,但是嫦娥卻不肯離鄉,唐豪約以一年為期,重歸苗疆,他已然打定主意,準備和嫦娥在苗疆安居一世的了。

  如果不是唐豪這次的離開,那麼以後的一切,果然也大不相同了。

  但是唐豪卻離開了苗疆,在他準備一生隱居苗疆之前,恩恩怨怨,總得有一個了斷。而當他在這一年之中,著實做了幾件轟動武林的大事,重又回到了苗疆之後,卻一切全不同了。

  當唐豪興沖沖地到了苗疆之後,他本來居住的砦寨,已成了一片平地,他在廢墟之上,號叫了幾個時辰,才有幾個劫後餘生的苗人,從躲藏處走出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他走後不久,有一批漢人,沖了進來,個個武功高強,據稱是來找什麼武功秘笈來的,可是,一看到嫦娥,驚為天人,武功秘笈也不找了,當場便有幾個人,為了爭嫦娥,打了起來,後來被一個身形極其高大的人,揣著嫦娥走了。

  嫦娥在被搶走之前,曾拔出身邊的兵刃,刺開她自己的胸口。那幾個苗人之中,有一個曾親眼看到,那柄尖刀,已直沒及柄,嫦娥只怕是當場死了的,但是她還是被那人帶走了。

  當時,唐豪全身就像是完全僵硬了一樣,直挺挺地站著,倒令得那幾個苗人害怕起來,圍著他叫嚷了好久,唐豪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時候,血掌唐豪,已是武林中十分有名的人物了,而且,他行事也相當邪,令得人家,聞名喪膽。

  可是這時,他卻捶胸頓足,痛哭了起來。

  他自然知道,那一干進入苗疆的人,全是中原的武林高手。可是苗人卻也自然叫不出他們這些人的名字來,令得唐豪想追查也無從追查起。

  他哭得天昏地黑,足足有三天,水米不粘牙,好幾次昏了過去,全是那幾個苗人將他救醒的,三天之後,他離開了苗疆。

  從那時起,他失去了嫦娥,而武林之中,也失去了血掌唐豪這個人。

  唐豪化了足足半年的工夫,根據那幾個苗人所描述的,搶走嫦娥那人身形、容貌,到處探訪,才查出那人,可能是武林怪傑塞北天一堡堡主凃龍,他於是遠赴關外,他一到關外,便和凃龍見了面,而且也一言不合,便立時動起手來。

  那一次,唐豪並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和凃龍,也只過了三招。

  就在那三招之中,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和凃龍比較,還相去太遠,還一定要痛下苦功。

  接著,他也知道,天一堡戒備森嚴,堡中高手如雲,要混進堡中去,當真比登天還難。

  於是,他下定了決心,在天一堡之外,以一個關內逃亡者的身份,搭了一間茅屋,過著極其清苦簡陋的生活,住了下來。

  多少年來,天一堡中的人,都只知道那老頭是陳老爹,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底細,而唐豪在這二十年中,一有機會,便在挖一條直通天一堡的地道。

  他之所以會有那樣的毅力,全是他一定要為嫦娥報仇的決心在支持著他的,在他的心目中,他的嫦娥,一定是早已死了的。

  可是如今,他卻又清清楚楚,在凃龍的口中,聽他叫出「嫦娥」的名字。

  眼前這個鬼怪的醜婦人,就是嫦娥。

  歲月無情,已經二十年了,在這二十年中,自己何嘗不是由翩翩少年,而變成了一把枯骨,嫦娥變得那樣,又何足為奇。

  可是,嫦娥本來是一個溫柔如水,纖秀得幾乎連吹一口氣都會被吹倒的女子,何以在二十年之後,她雖然瘋瘋癲癲,但是武功卻如此之高。

  血掌唐豪,這時的心中,亂到了極點,無數的疑問,在他的心中盤旋,以致他覺得天旋地轉,更不由自主,向前跌出了幾步,扶住了牆,才能站定。

  他將雙眼睜得極大,望著外面,只見凃龍的身子,在急速地後退。

  凃龍的身子,是被那婦人的手指,直指著他,而不得不後退的。

  那婦人尖聲道:「是你在叫我麼?」

  聽到了這一句話,唐豪的心中,已可以肯定那婦人就是他的嫦娥了。

  因為相隔了二十多年,她的音調,當然完全變了,變得如此尖利,如此可怖,如此令人毛髮直豎。

  是她那種苗人學講漢語的生硬之言,卻還未會盡去。

  凃龍道:「是呀!嫦娥,你別再胡鬧了,還是回去,一個人靜靜想想的好。」

  嫦娥直著雙眼,道:「我想誰?」

  凃龍冷笑道:「自然是想你心中要想的人啊!」

  嫦娥的喉際,發出了一種異樣的哽咽之聲來,道:「唐豪……血掌唐豪。」

  唐豪在屋中,聽得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嫦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來,在這一聲淒厲的叫喚之中,實是蘊滿了二十年來的血和淚。

  他實在隱忍不住了,他並覺得自己的喉頭,也哽咽了起來,以及不可自製地,發出了一種「咯咯」聲來。

  凃龍那時,還全神貫注地在對付著嫦娥,並未曾聽到自屋中傳出的那聲音,可是在一旁的甘德霖,突然聽到那怪聲自屋中傳了出來,他不禁陸地一怔,失聲道:「大哥,屋中是什麼人?」

  「沒有人——」

  他一句話未曾講完,也已聽到,屋中有異樣的聲音,傳了出來,他連忙一側身,身形斜斜向旁,掠開了兩三步,手中的龍爪鉤一揚,喝道:「什麼人?」

  這時,就算凃龍不大聲呼喝,唐豪自己,也是一樣要走出來的了。

  唐豪的心中實在想直沖而出,縱到嫦娥的面前,向她傾訴別後之苦。

  但是,二十年的蟄居,卻使他變得深沉多了,他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若是不小心行事,那麼自己只怕性命難保。

  是以他一聽得呼喝,一伸手,將凃雪紅抓得更緊,右掌緊貼在她的頭頂之上,然後,才緩緩地向外走去,道:「凃堡主,是我。」

  這個院落,空置已久,凃龍身為天一堡堡主,自然不會不知,聽到那異聲,已經是十分怪異,卻不料一問之下,竟立時有人答應,一聽聲音,便知道來的是陌生人,凃龍心中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

  今晚已然連發生了兩個意外,大雪之夜,四野可稱平靜之極,但是在天一堡中,卻殊不平靜,凃龍連遭兩次意外打擊,愛女下落,至今未明,忽然之間,又有生人混進天一堡來,他如何不驚?

  要知道天一堡防守極嚴,若是有什麼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來,那幾乎是沒有可能之事,但如今人已到了天一堡之中可知來人定然不同凡響了。

  是以他一面心中吃驚,一面向甘德霖揮了揮手,示意他小心,一面倏地循聲定睛望去。

  唐豪話一出口,人已走出了屋子。

  凃龍一眼看去,首先看到的,是被唐豪制住了的凃雪紅,一見愛女,凃龍忙叫道:「紅兒。」身形一閃,騰地向前跨去。

  可是,他才跨出了一步,便看到女兒的性命,是在人家的手中。

  他立時站定,這才看到了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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