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南明潛龍傳 | 上頁 下頁
一五


  智空和尚見那聲音起自肘側,正是自己十年來,一想到又怕,又非要找他不可的那人所發,嚇得慌不迭向前一躥,也不理會那裡是什麼。恰巧他所落的地方,正是一叢荊棘,饒是他輕身工夫再好,立刻一躍而起,一件袈裟的下擺,也已經被荊棘勾得絲絲縷縷,狼狽不堪。

  那聲音又「哈哈」笑道:「賊禿,慌什麼,六爺在吃東西呢,現在還沒有空來收拾你。若是知趣的,現在就跪下來叩頭,等你六爺嚼完了這只狗腿,從輕發落!」

  智空大師聽在耳中,又驚又怒,忙回過頭來,見離自己不遠處,一個面目污垢的人,正咬著一條狗腿在大嚼,分明是真元觀那個駝子。

  智空和尚一回轉身來,見自己在真元觀中所料,果然一絲不差,袈裟袖子一拂,左掌先護住自己上三盤,右手指著那駝子冷笑道:「好一個泰山神駝!怎麼隱名埋姓裝聾作啞,當起火工道人來了?想來清波上人,定被你瞞過了吧!」

  馬它子一面嚼狗腿,一面站了起來,低聲喝道:「不錯,姓麥的是被我瞞過我了!」

  智空見他倏地站起,雖然像是駝背,但卻與剛才在真元觀中那樣的猥瑣情形,大不相同,兩眼炯炯有光,分明是十年前,自己在長江北岸,采紫河車(婦女胎兒)製藥時,被他遇到,不幾招就敗在他手中的泰山神駝于六。

  智空自那次一敗之後,另投名師,削髮為僧,苦練武功,自以為已非吳下阿蒙,幾年來苦苦尋找于六的下落,但踏遍大江南北,江湖上人,都說于六突然失蹤,已近十年未在江湖露面,生死不知,智空也只好罷了。剛才在真元觀中,智空一見他就疑心,但聽趙敞說那駝子又聾又啞,拼著得罪人,試了一下,果然不會武功,也就放過,誰知自己竟看走了眼,神駝于六會在自己下山處等著!想起他為事心狠手辣,毫不留情面之處,不禁心驚,但再想到自己十年來,武功已今非昔比,膽氣頓壯,冷笑說道:「哼,姓于的,你瞞得過清波上人,可瞞不過我!」

  于六順口咬下一大塊狗肉,放在嘴裡嚼著,一面含糊地答道:「瞞不過你,六爺也不怕,你這張口,還能講話給人家聽嗎?」

  智空聽出話裡有因,暗叫:「不好!」移形換步,抄起頸間一百單八顆牟尼珠,正想先發制人,忽覺一團黑影撲面而來,其來勢之快疾,連想都想不到。

  牟尼珠剛蕩起,便吃一陣勁風,將串珠的鐵線折斷。這時智空才知自己雖然下了近十年苦功,但與泰山神駝于六相比,實在還差得太遠,看樣子,十年來于六功力進境更快,百忙中想轉身逃走,已是不及,只覺得脈門一酸一麻,已為于六扣住,回頭一看,于六一張臉,像兇神惡煞一般,口中還橫咬著那條吃了一半的狗腿。

  智空慌忙叫著:「六爺饒——」一個「命」字還未叫出,便覺胸口一甜,眼睛發黑,于六已當胸一掌拍到,身子一軟,頭一歪,就此斃命。

  駝子手一松,一用勁,智空胖大的屍體,順著山路,骨碌碌地滾了下山去。

  于六輕輕鬆、松地拍了幾下手,扔了狗腿,挑起一桶水,頓時之間,又與在真元觀之時一般無二,一步一挨,上山去了。

  話說智空大師的屍體骨碌碌往下滾去,越滾越快,不一會兒就追上了徐氏三傑,徐氏三傑見身後有「托托」的聲音,回頭一看,認得是智空和尚,卻不是走了下來,而是滾著來的,他們並不知道智空大師業已身死,一起笑了起來,徐省道:「大和尚,怎麼滾了下來?難道嚇得站不穩了嗎?」

  另一個道:「不是的,大和尚是在學水滸上的花和尚魯智深哩,魯提轄在小霸王周通的山上,夜來偷了酒器,不正是滾下山去的嗎?」

  三人正在取笑,智空的屍體已滾至他們面前,徐省猛地叫道:「不對啊!」餘兩人也已發覺,一把提了起來,智空已被于六當胸一掌打得骨折筋斷,這一提起,人倒像是沒有骨頭一般,嚇得徐氏三傑齊都吃了一驚,向下面叫道:「鄭大哥,出了事啦?」

  鄭可在前面正走著,聽徐氏三傑這一叫,只道是喬道和清波上人追了下來,心想自己也非其敵,徐氏三傑更是飯桶,不若裝著不聽見,因此非但不停,反而走得快了些。

  徐氏三傑原都是粗人,平時雖然和智空大師術睦,但鄭石馬徐四姓,在海上相依為命,究竟是自己人,一見他橫死,心中已是不安,見一聲不應,又連叫兩聲。

  鄭可只當聽不見,飛似的下山去。

  徐氏三傑無法,暗幸自己走得早一步,讓智空做了替死鬼,智空既死,石二嫂看來凶多吉少,急忙將手一松,任由屍體滾下去,自己慌慌忙忙跟在後面,幾乎也滾了下去。

  待到智空屍體滾到山下,鄭可也恰巧下山,見一團人影著地滾來,一躍避過,屍體還滾出去老遠才停住。鄭可見了,心中驚疑不定。不一會兒,徐氏三傑跟著飛馳而下,七嘴八舌將事情經過說了。

  鄭可面上只是冷笑,心中對真元觀諸人的仇怨又結深了一層,只是對麥蓮,卻不能忘情,眼一閉,就浮起她那美麗頎長的身影,和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的一雙眼睛,心中暗暗忖道:「真想不到這般深山中,還會有那樣美麗的女子,想我鄭可文武雙全,眼看功名利祿,件件倶全,如今我雖與她師門結了深仇,然女生外向,她還不是我口中的肥肉?」當下舉起一腿,將智空和尚屍體踢進草叢之內,和徐氏三傑,便大踏步回廣州去了。

  這一邊,在玉女峰頂之上,麥蓮見鄭可悄然而來,飄然而去,空自為自己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印象,心中也感到茫然,眼前所發生的事,竟一點兒也沒什麼興趣,只是呆怔怔地站著,望著天際繚繞的白雲,暗自出神。

  石二嫂和喬道俯身察看石小蘭的傷勢,便都皺起了眉頭。

  喬道對石二嫂道:「石二嫂,現在且不論是敵是友,救人要緊,令妹傷得極重,先抬進觀裡去吧!」一面說,一面伸手就想點石小蘭乳旁的「天池穴」。

  那「天池穴」雙手厥陰經,屬心包絡,在腋下三寸,乳後一寸,為主心肺之大穴。

  喬道原恐石小蘭傷勢加劇,擬封住她的「天池穴」,但手伸了出來,猛地想起她是女子,怎能點她乳旁?因此竟點不下去,變得僵在那裡。

  石二嫂知他是為石小蘭好,妯娌情切,自己武功雖不弱,這種點穴工夫卻非所長,忙說道:「喬老二,你點吧,別怕!」

  喬道這才敢點了下去,但覺觸手柔軟,心中突然一蕩,暗呼不好,強自攝定心神。

  石二嫂已將昏迷不醒的石小蘭背在肩上,走進真元觀去。

  這一旁,寥燕秋人雖然調皮淘氣,但卻古道熱腸,是個熱心人,石小蘭為鄭可所傷之後,她早就義憤填膺,鼓著嘴兒一個人生氣,這時見石二嫂扶了石小蘭進去,也跟在後面。

  趙敞見麥蓮半天不說話,走過去笑道:「師姐,喬師叔勝了這小子,也真可以說得上一個巧字……」

  話還沒有講完,麥蓮就眉頭一皺,道:「你走開些好不?」

  趙敞討了一個沒趣,並不以為意,仍道:「但是這小子——」麥蓮忽然勃然大怒,舉起纖手,就要打趙敞耳光。

  趙敞並不躲避,他有他的傻想法:「師姐打我,是因為對我有氣,我豈不是應該給她打,讓她消氣?」因此反而將頭伸了點過去。

  麥蓮見趙敞平時為人也不至於這樣傻頭傻腦,偏生一見自己,不是開口訥訥無語,便是漲紅了臉,兩隻眼睛瞪住自己,再不便是願意挨打,簡直毫無一點男子好漢的樣子,以前未見鄭可,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等風流俊俏、善解人意的男子,倒也不覺得十分討厭,現在再見趙敞這種樣子,竟覺得一陣噁心,忙收回了伸出去的纖手,將頭一側,向前走了兩步,理都不理。

  趙敞急在後面跟了兩步,叫道:「師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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