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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清波上人

  廣東省中部的羅浮山,在增城縣境之內,東接博羅縣界。山嶺伸延,周圍廣達五百餘裡,奇峰怪巒,有名可數的,就有四百多個。更有無數人跡罕至的山峰,大部是峭壁千仞,還都沒有名字。那羅浮山因為山峰靈秀瑰奇,所以廣東一省,山脈雖多,這羅浮山倒也稱得是一等一的名山。相傳在東晉時代,有一人姓葛名洪的,就在羅浮山作成《抱樸子》一書,得道成仙。那《抱樸子》一書,至今猶傳。

  在羅浮山腳下的增城,早在後漢已經相當繁華。常言道,人傑地靈,羅浮山因是天下靈秀之所鐘,所以歷代都有英雄人物出現。這期間有敘不完的故事,泰半迴腸盪氣,悱惻纏綿,慷慨激烈。此時,清兵早已入關,大軍已抵福建,大清總兵李成棟,屯兵潮陽邊境,欲犯廣東之時。時清順治三年十一月,亦即南明隆武二年十一月。

  這一日清晨,一輪紅日,才從東方慢慢浮起,映得東半邊天空,似血一般紅。萬道金光自東方射出,在濃霧中跳躍鑽動,像是幾千條几萬條金色蛇兒,正在來回遊動一般。

  在那羅浮山正中心,有一座山峰,喚作「玉女峰」,那玉女峰在羅浮山中,雖不算是最高的山峰,但卻是最險要的一座,但見懸崖千仞,遠看起來,恰似一幅青黝黝的屏障,自藍天上倒掛下來一般。但在那山峰之絕頂,卻有一間小小的道觀,叫做「真元觀」。除了大殿之外,兩旁伸展出去,左右各有十餘間房屋。

  朝陽升起之後,並未驅散濃霧,那些霧一絲絲、一絲絲地在山上樹木當中掠過,使得整個峰頂好像是在水面上浮沉一般。

  太陽越升越高,到了天色全明的時候,從「真元觀」的側門中,跑出來一個年十八九歲的少年,步履穩定,濃眉大眼,生得極是敦朴淳厚,手中持了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對著朝陽,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然後走出幾十步,在一株松樹底下,閉目盤腿,打起坐來。只見他調勻了氣息,呼吸由濃濁而穩定,眼皮下垂,山上的霧不斷在他腰際繞過。

  正當他在用心做早課,練氣功的時候,忽然在「真元觀」內,又傳出一陣笑聲,聲音悅耳至極,比在那松林中婉轉啼鳴的鳥兒,不知要好聽多少倍。隨即見人影一閃,一條矮小的人形飛似的向那少年打坐的地方跑來,身法又快,又一點聲息都沒有,霎眼間,便跑到了那少年面前,原來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腦後梳著圓圓的兩個髮髻,眼睛又大又亮,配上那又濃又長的眼睫毛,就這一對眼睛,已顯出這位小姑娘是一個極度聰明伶俐的女孩子。

  她跑到少年面前,見那少年正在閉目用功,便伸了伸舌頭,向他做了一個鬼臉。那少年毫無知覺。

  小姑娘側頭一想,繞到那松樹背後,輕輕一縱,人便懸空,纖手一伸,已攀住了最低的一根樹枝,爬了上去,在樹上又爬了一會兒,便坐定不動,將自己穩在濃密的樹葉之內。

  沒有多久,少年一躍而起,面色紅潤,額上出汗。他伸出手臂,就用衣袖在額上抹了抹,拾起身旁的那柄長劍,就一招一式地練了起來。

  他將每一招式全練得極慢,而且顛來倒去,總是只有四招。

  第一招是兩腳丁字步站定,左掌當胸,如僧人合十,右手劍鋒微微向前,這原只是個起勢。

  第二招長劍一擺,劍光下沉,隨即疾若飄風,向上挑去,左手已挽成劍訣,中指與食指,緊緊並在一起,旋又右腳向前跨出,身影一矮,舞了一個劍花,劍光伸縮搖擺不定,兩隻眼睛注視前方。

  最後一招,便是倏地收回劍來,向後倒退兩步,手臂伸出,劍光向己,然後再猛地向前刺出。

  樹上那位小姑娘,起先還很注意地看著,後來見他練來練去只是那四招,像有點兒不耐煩起來,伸出比糯米還白的纖手,用豐腴的手背遮住小口,輕輕地打了一個呵欠,又看了一會兒,那少年還是在練那四招,正練到第四招,那柄劍猛地向前刺出的時候,小姑娘便偷偷地爬下樹來,看樣子是準備嚇他一跳。

  但當她正鵬下樹來的時候,忽然看到那少年突然斜身回步,就借第四招劍向前刺的身勢,驀地回過頭來,用力一抖,那柄鏽跡斑斑的長劍竟抖起一陣「嗡嗡」聲來,然而劍尖分刺上下左右四方,又倏地收回劍去。

  小姑娘看了,心中喜歡萬分,仍想再爬上去,身形才動,便聽得那少年喝道:「什麼人躲在這裡,偷窺人家練劍?」

  小姑娘知道躲不過去,做了一個鬼臉,撲地從樹上跳下。這時濃霧未散,松樹又相當高,小姑娘衣衫飄飄,從樹上跳了下來,竟像騰雲駕霧一般,好看至極。

  那少年見小姑娘跳了下來,像是松了一口氣,笑道:「燕秋師妹,又是你在淘氣,要是我當了外人,一劍刺過來,誤傷了你,回頭又號哭了。」

  小姑娘將嘴一撅,鼓著腮幫子,一張圓鼓鼓的小臉更顯得紅是紅,白是白,惹人可愛,她賭氣道:「喲!師哥,就算你比我多學幾年武吧,也不見得―劍就能將我刺傷啊!不信你試試!」

  那少年當真長劍一擺,劍光下沉,然後又疾向上挑,向小姑娘刺去。小姑娘「咯咯」一聲倩笑,身形滴溜溜地轉,伸著右掌,虛砍一砍,便躲了開去,一面還在叫道:「師哥,我不要這招『瞞天過海』!」

  少年持劍而立,道:「你要那一招『精衛填海』?『河伯觀海』?」

  小姑娘連連搖頭,道:「都不是,我要你使『海上勾鼇』這一招!」

  少年聽了,面色陡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睛垂了下來。

  小姑娘見一提起「海上勾鼇」,師兄臉色就變,便翹起嘴唇說道:「哼,不肯就不肯,何必板起張臉給人家看?」

  少年正色道:「燕秋師妹,莫非我剛才練劍,你全都看在眼裡了嗎?」

  小姑娘點了點頭。

  少年歎一口氣,道:「燕秋師妹,你頑皮淘氣也就罷了,怎敢違背師訓?噢,這招『海上勾鼇』,師父有沒有教你?」

  小姑娘搖頭道:「師父偏心,師父偏心,教你不教我,我早就說過前四招學熟了,該教我第五招了,師父總不肯教,說我前三招還不到火候。今天一早我就見你偷偷溜了出來,便知道有東西看,誰知道師父果然將第五招授了給你!」小姑娘一張小嘴,連珠炮似的說過不停,那少年幾次想插嘴,都插不進去。小姑娘說到後來,眼圈紅紅地,倒像是受了無限委屈一般。

  少年聽了她的話,臉色更為嚴肅,道:「師妹,師父的戒律是同門師兄弟練武的時候,誰也不准偷瞧誰的,更不准私相授受,你不記得了嗎?」

  小姑娘嘟著嘴道:「師父又不知,怕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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