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劍谷幽魂 | 上頁 下頁


  由於雨勢太大,山峰上的洪水,一齊向下沖來,每一個峽谷,都成了水流湍急的河道,那中年人和「玉蹄金盞」死在的峽谷,也不例外。本來,死馬和死人,只是被浸在水中,但山洪沖了下來,由峽谷之外,洶湧而來,將死屍浮了起來,沖得向外流去,轉眼之間,便曲曲折折,順著水流,流出了三五裡,這才被一塊大石擋住,不再下流。而就在這時,在離華山東南,約十來裡的一個鎮甸上,因為下大雨的關係,大街之上,一個行人也不見,青石板鋪成的街道,被雨水沖洗的乾淨無比。

  那鎮上最大的一家遠來客店的堂中,有不少人在看著從簷角上嘩嘩作響,倒下來的雨水,搖頭歎息,表示不能再趕路。而在掌櫃之前,一個二十出頭年紀,相貌英俊的少年公子,卻正在向掌櫃的大發脾氣。他「嘭」地一聲,擊在櫃上,大聲道:「那可不成,我這匹馬,是有名的寶馬,叫著『玉蹄金盞』。老實說,你將整間客店給了我,我也未必肯算數!」

  掌櫃的低聲下氣,道:「公子,你就算殺了我,我也沒有法子,盜馬賊盜走了你寶馬,我們最多賠給你,至於你說那馬叫著什麼玉蹄金盞,你在馬兒人欄的時候,可沒有講明白——」聽掌櫃言下之意,竟大有不認失去的是一匹寶馬,只求隨便賠上一匹算數之意。

  那年輕公子一聲冷笑,道:「笑話,玉蹄金盞乃是天下第一寶馬,誰不知道?怎地還需特別說明?我有急事趕到華山天狗峰去,你失了我的馬不打緊,耽擱了我的急事,殺了你也不夠賠!」

  掌櫃攤開了雙手,道:「大家聽聽,這位公子爺說話可狠,什麼叫玉蹄金盞,可有人聽到過?」

  眾人早已一齊轉過頭來,在看他們兩人的爭論,這時,一個氣度非凡,衣飾華麗的中年人,一聲咳嗽,向前踏出了一步,向那年輕公子打量了兩眼,道:「玉蹄金盞,乃是天下第一寶馬,但此馬是湖南峰山麓,曾家堡堡主,武林四神禽之一,鐵雕曾重所有,閣下和鐵雕曾重是——」那中年人的話未講完,年輕公子已然搶著道:「掌櫃的,你聽到了沒有?玉蹄金盞之名,到處有人知道,這位朋友所說的不錯,你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那中年人又道:「閣下和鐵雕曾重——」

  那年輕人面有不愉之色,不等對方說完,便擺了擺手,道:「家父的名字,不大喜歡人家提起,武林中只稱他為鐵雕而不名,看你閣下的情形,也是武林中人,如何不知?」

  那年輕公子在說話之際,面上一派傲然之色,顯然他自恃父親的聲威,目空一切,不將別人放在眼內。

  那中年人淡然一笑,道:「原來是曾公子,不知什麼人如此大膽,竟敢盜了玉蹄金盞去!」他講完了這兩句話,退了回去,自顧自斟酒飲。

  掌櫃的向外一指,道:「公子,你看看,外面下那麼大的雨,就算你寶馬會飛,你又怎能趕得到華山去,還是在小店多歇幾天吧。」

  那年輕公子還待發作,突然聽得一陣馬蹄聲過處,一輛馬車,駛了過來,停在客店面前,車座之上,一個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人,慢慢地爬了下來,提著馬鞭,進了客店,他一進來,斗笠蓑上的水,如一串線似的向下淌,地上立時濕了一大灘。他也不摘下斗笠來,只是沉聲道:「往華山去,向前還有多少路,哪一位知道?」那年輕公子一聽,「啊」地一聲,道:「你到華山去?」那人並不理踩他,又問道:「哪一位肯告訴我,到華山去還有多少裡路?」那掌櫃的道:「老哥,這種天氣,你要上華山去麼?我看你還不如找一根繩子,在這裡上吊,讓大夥看一個熱鬧的好!」

  掌櫃的話一出口,立即哄堂大笑,那人倏地向前踏出了一步,手臂一振,手自蓑衣之中,伸了出來,只聽得「叮」地一聲響,他腕間有兩隻火紅的瑪瑙蠍子,碰了一下。

  那年輕公子家財千萬,好的珠寶不知見過多少,可是這樣紅的瑪瑙,卻也未曾見過。他陡地一呆間,那人已將掌櫃的抓住,厲聲道:「此去華山,還有幾裡?」那聲音淒厲無比,令得大堂中人,盡皆嚇了一跳,笑聲立時止住,只聽得雨點打在青石街道上的嘩嘩聲。

  掌櫃的面色青白,道:「這……這……」

  那人面向著掌櫃的,左手又伸了出來,將頭上所戴的斗笠,略略一掀,本來他的臉面是被斗笠遮住,看不清楚的,這一掀,能看到他臉面的,也只有那掌櫃的一個人,刹那之間,只見那掌櫃的面如死灰,雙睛突出,如見鬼魅,上下兩排牙齒,得得作響,好一會兒才失聲叫道:「我的媽呀!」

  他一面怪叫,一面已屎尿直流,頓時臭氣沖天,那人卻仍抓住了掌櫃的不放,道:「說!」

  掌櫃的早已軟了,那裡還有說得出話來。其時,眾人相顧愕然,不知道何以那掌櫃的忽然之間,嚇得這模樣,那個中年人站了起來,道:「朋友,此去華山,約有十餘裡,暴雨之下,山洪陡發,只怕路途阻塞,十分難行了。」

  那人轉過身,道:「多謝!」手一松,任由那掌櫃的跌在地下。

  當那人轉過身來之時,每一個人都抱著駭然的心情,想去看一看那人的臉面是何等恐怖,以致于那掌櫃的嚇得軟癱在地。可是,當那人轉過身來之後,他頭上的笠鬥,又已壓得很低,將他的臉面,一齊遮住。

  那人講了一聲「多謝」之後,一個轉身,便已向外,走了開去,那年輕公子早已看到客店門外的街上,停著一輛馬車,那人正是這輛馬車的車夫。剛才他向那車夫發問,車夫未曾睬他,他是個高傲已慣的人,心中已經不怎麼高興。

  但總算他還知道出門在外,有事求人,不能不低聲下氣的道理,是以他一見那車夫要離去,便趕上幾步,攔住那車夫的面前,勉強行了一禮,道:「這位大哥請了,在下有幾句話要說。」他雖然行禮、說話,看來禮數十分周到,但是那種高人一等的神氣,卻仍然脫不掉。

  那車夫身子一停,道:「我有要事趕路,你攔住我做什麼?」

  年輕公子道:「在下是湖南雪峰山麓,曾家堡堡主——」他只講到這裡,那人便怔了一怔,陡地道:「你是鐵雕曾重?」

  年輕公子神態傲然,道:「鐵雕乃是家父,在下名叫天強。」他講完之後,又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想是以為對方只不過是個車夫,哪知自己的名頭的原故。

  那車夫剛才在提起鐵雕曾重的時候,語氣之中,還有三分敬意,但這時,卻還了一聲冷笑,道:「我不管你是曾天強,還是曾地強,你攔我去路,意欲何為?」

  曾天強道:「我也想到華山去,但給人盜走了我的寶馬,是以想坐你的車子順便帶我到華山去。」

  那車夫道:「我車中已有人在,你可肯和他同車麼?」曾天強劍眉微蹙,道:「出門人不能講究了,與人同車,自也無妨。」

  那車夫側著頭,似乎是在打量著曾天強,他的整個臉部,被斗笠遮著,可是曾天強竟像是透過斗笠,看到了他精光、四射的雙眼!

  曾天強的心中,不禁一凜,但是,他仍然未將那車夫放在心上,那車夫一擺手,道:「那你就請上車。」兩人一齊跨出了門外,到了簷下,曾天強道:「借你斗笠,給我遮雨上車。」

  那車夫一聲不出,摘下了斗笠,交給曾天強,曾天強接了過來,遮在頭上,一步跨到了車門之旁,拉開了車門,跨了進去,轉過頭來,道:「還你斗笠!」他這四個字一出口,本來是準備立時將斗笠還給那個車夫的,可是當他一個轉身之際,只見那個車夫,立在簷下,沒有了斗笠的掩遮,臉面已可看得十分清楚,曾天強一看之下,不禁整個人都僵住了。

  只見那車夫的面色,鐵青,而且,瘦到了極點,鐵青色的皮膚,緊包著骨頭,深陷的眼眶之中,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睛,閃著綠幽幽的光芒,竟等於是一個人的頭上,生著一隻骷髏一樣,堪稱駭人之極!

  曾天強雖然初在江湖上行走,所見世面不多,但是他究竟是良家弟子,心中固然駭極,也不致于像那掌櫃的一樣叫出媽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心想天下之怪,當真是什麼人都有,連好端端的人,竟生著一顆黏髏頭的奇事也有!他定了定神來,手一揮,將斗笠揮了出去,人也鑽進了車廂之中,將車門合上。

  只覺得車身立時開始震動,蹄聲得得,馬車又向前疾馳了開去。

  車廂之中,十分黑暗,曾天強依稀覺出,車中不止一個人,在自己人的對面,似乎有兩個人坐著,而在旁邊,也有著一個人,連自己一共是四個人之多。他咳嗽了幾聲,也沒有人去睬他。曾天強心中十分無聊,便打開了車門,向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暴雨飄灑,除了水光之外,什麼也看不見,車子越向前去,山洪的奔流之聲,聽來也格外清晰。

  曾天強又合上了門,道:「看來,要到華山是難的了,除非下車來揀路走,各位以為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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