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風雲變幻三十春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張家坪

  秦、林兩人一愕,又聽得呂明中道:「以你的身份,難道還要尋兩個後輩的晦氣麼?」烈火鳳凰「哼」了一聲,忽然又「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低聲在講些什麼。兩人向前走了幾步,那聲音就在他們面前一個窗口傳出,既走近了,烈火鳳凰的嗚咽也就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她竟是在叫著:「我苦命的兒啊!你媽不能替你報仇?」其音悽楚,聽了不禁叫人鼻酸。

  兩人真是大惑不解,這烈火鳳凰如此哭法,難道師父害了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即是呂明中的兒子,為何呂明中卻又並不發怒?想師父為人光明磊落,豈有害人之理?正在想著,忽聽呂明中咳嗽一聲,隔窗叫道:「外面可是兩位弟台麼?請進來,老朽正有一事請教!」

  兩人見行藏已被人發覺,不便再躲躲閃閃,索性裝個大方,便推門而入。抬頭一看,原來是一間書房。呂明中正斜躺在一張竹榻上,烈火鳳凰馮秀娟兩眼紅腫,氣虎虎地坐著。

  呂明中一見兩人進來,便欠了欠身,著兩人坐下,道:「兩位來意,我已深知,現在且不提他,只是以東方兄武功之強,何以會命喪敵手?乞兩位詳道一番才好。」

  林培道:「先師去世之時,有晚輩一人在旁,事情經過說來話長。師父因年事已高,本來鏢局的買賣,都是晚輩兄弟主持。秦師兄正保了一支鏢去大名府,已走了幾日了。那天我正在鏢局內閑著,和夥計們談論武藝,下午時分,忽地匆匆忙忙進來兩個人,道:「總鏢師東方老英雄可在麼?」我迎了上去,道:「兩位有什麼事,可對我說。」隨即報了名頭。誰知那兩人竟向我瞪了一眼,其中一個大聲道:「我們就是要見東方老英雄,可不知道什麼淮北雙傑!」這不分明是瞧人不起?我一拍櫃檯,正要發怒,師父已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老人家一出來之後,那兩人敢情是認識他的,一揖到地,道:「東方老英雄,請借一步說話如何?」師父便跟著他們走了出去,直到上燈時分,才回鏢局。一進門,就叫道:「培兒,準備準備,跟著我上路。」這倒把我楞住了,我問師父咱們上哪兒,師父說:「你別問,跟了我去,就行了!」說著,就走了進去。我不敢怠慢,忙備了刀,牽了馬,等著。不一會,師父出來,並未帶著兵器,一言不發就上了馬。直走出去三十幾裡,才對我說道:「培兒,剛才因怕鏢局中耳目眾多,不便說話。這次我們師徒兩個,身上可是帶著天大干係哩!事成了,固然好;事敗了,通勝鏢局也就完了。」

  我一聽那口氣,便知是師父接了暗鑣。但不知是什麼東西,竟連近幾年來從不親自出去的師父,也要連夜趕路。我便問道:「師父,咱們不插個鏢旗兒?」師父向我瞪了一眼,道:「傻瓜!近來淮揚道上,出了一個蒙面獨腳強盜,據說武功極高。你沒聽說?」我道:「怎麼沒聽說,連遠鏢局的那五十萬兩紅貨,不就是叫這傢伙劫了去的嗎?十幾個頂兒尖兒,只跑回來了一個,還叫人家削了兩個耳朵去!」師父道:「這就是了,我們正要走這條道兒,打了鏢旗,不是開門揖盜?」我聽了雖不敢說什麼,心中可是暗暗地在想:「師父也正是越老越怕事了。」就這樣,日以繼夜地趕路,這一天,已來到了山東,泰山腳下的泰安縣境內,一處名叫張家坪的地方。」

  林培說到這裡,烈火鳳凰馮秀娟突然跳了起來,右掌一揚,對準林培頭頂,就要拍下,來勢之疾,無與倫比。林培大吃一驚,舉手便格,但烈火鳳凰手臂還未碰到,便覺一股大力,自己手臂竟用不出力,眼看一掌就要拍到自己頭頂上。呂明中倏地一躍而起,一伸手,就拿住了馮秀娟的手腕。馮秀娟頹然倒了下來,兩眼望著窗外,像是在看著極遠極遠的地方。呂明中道:「兩位弟台別見怪!拙荊因在張家坪這地方,發生過一件異常傷心的事,是以一提起,便自不能克制。兩位弟台還請原諒!」說著,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林培經此頓挫,竟不敢再講下去。呂明中又道:「老弟台,你但說無妨,東方兄到了張家坪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林培這才敢繼續講下去,道:「我們到張家坪時,天已黃昏。照這幾天的走法,天一黑,師父就趕著住店,再也不肯多走一步。但那天師父卻不向鎮上去,逕向荒野地裡亂竄。因為他自從一入山東境內,心緒便不很好。我也不敢問他。前一晚,在客店裡,他就睡不著,在炕上長籲短歎地。我問了幾句,還給他罵了一頓。後來我也蒙朧地睡著了,到半夜,忽然給一陣劈劈拍拍的聲音驚醒,我一睜眼,本想翻起身來,但是卻給師父的行動嚇呆了。原來師父正在哭呢!我跟了師父二十多年,從來沒見他老人家哭過。只見他眼淚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掉。哭一陣,又打一陣自己的嘴巴,那劈劈拍拍的聲音,原來就是師父自己打自己耳光時所發出的。我偷偷地看著,人可一動也不敢動。

  「不一會,師父忽然喃喃地說道:「東方昭華啊!東方昭華!你枉自在江湖上有這麼大的名頭,卻原來是個卑鄙的小人!」我一驚——

  「拍」地一聲,林培的話頭突然又為馮秀娟以掌擊桌的聲音打斷。只見烈火鳳凰向呂明中道:「你說不是他,他為什麼要罵自己是個卑鄙的小人?」呂明中兩眼閉著,似在沉思,只是揮了揮手。烈火鳳凰「哼」地一聲冷笑,聲音中帶著無限輕蔑。秦通聽了,抗聲道:「老前輩,師父可絕不是卑鄙的小人!」烈火鳳凰道:「你知道什麼?東方昭華自己也這麼說了,你還幫他說項?」秦通不敢再出聲,因為他知道林培為人絕不會打謊,看來師父真的自己罵自己是「卑鄙的小人」來看,他隱隱感到眼前這兩個老前輩定和師父有極深的淵源,但師父卻一字也沒有提起過。

  這樣靜了一會,呂明中微微睜開眼來,對林培道:「你說下去吧!」林培咳嗽了一下,道:「我一驚,心想師父實在是個大大的好人(說到這裡,他向烈火鳳凰看了一眼),怎麼會自己罵自己、打自己?正待起身問個明白,見師父一個劈空掌,向油燈砍去,「呼」地一聲,將油燈砍熄了,蒙頭便睡。第二天趕路,就不肯宿店。

  「那天,在荒山地裡竄了一陣,天已越來越黑,泰山在晚上看,顯得更高。忽然師父飛快地跑在前面,我用盡氣力,才能跟了上去。跑著跑著,就進了一座樺樹林子,那座林子並不大,當中有一塊空地,竟是青石板鋪出的。師父到了這裡之後,便呆立不動,微微歎息道:「唉!三十年了!這些腳印還在!」我低頭一看,可不是麼,在那青石板上,雜亂無章地印著不少腳印,竟像是被人生生地踏出來的,不禁駭然問道:「師父,這是人踏出來的麼?」師父黯然道:「是的!」一面說,一面跟著一個較大的腳印,來回走動。我一看那步法,竟是師父最得意的「三才連環刀法」,再一看那其他的腳印,一個大,一個小。那小的分明是女人腳印,並沒有多小,那另一個大的,卻步履歪斜,甚是慌亂的模樣。看了一會,也看不出名堂來。師父又歎一口氣,向那些腳印又看了一會,忽然跑到附近一棵老樺樹旁站住,自言自語道:「樺樹啊樺樹,你有什麼不對,要將你打折了。我又有什麼不對,要一直被人當作卑鄙小人,連我自己也當自己是卑鄙小人!」這一天來,我早就叫師父的行動弄糊塗了。一看那株樺樹,有腿那麼粗,雖給砍折了,但沒有死,只不過上半邊樹幹折了下來,倒在地上,但卻仍然樹葉茂密。我看師父盡在樹邊打轉兒,嘴裡不斷自言自語,就說道:「師父,咱們今夜趕路嗎?」師父道:「不,就在這兒過夜吧!」我們根本沒準備露宿,我正還想說話,師父忽然「刷」地一聲,向後倒躍出三丈去,一面叫道:「何方朋友,竟然暗箭傷人?」我一看,原來不知不覺,從林中已射來一枝鋼鏢,正被師父撮在手中。那鋼鏢通體黑黝黝地,在黑暗中射來,真是不易看出。若不是師父武功好,身上怕不已多—個透明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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