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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雙冠眼看一個皮包骨的病漢,居然會有這種從容不迫的氣派和膽量,均為之大感意外。

  不學書生因自信他適才一番議論並無可笑之處,因而搶在四全秀士前責問道:「朋友何事好笑?」

  文束玉反問道:「朋友們這也管得著嗎?像你朋友剛纔這樣高談闊論,有沒有人去責問你朋友憑什麼在這裡評古說今?」

  不學書生一時為之語塞,因為面子上下不去,不由得老羞成怒道:「假如朋友有種,咱們有理到樓下外面去說怎麼樣?」

  這是一種必然的演變結果,文束玉早在事先就料著了,他因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此根本毫不在乎,當下頭一點道:「恭敬不如從命,朋友們請!」

  四全秀士嘿嘿一陣冷笑,一腳踢開座椅,率先下樓而去,不學書生第二個下樓,文束玉先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留抵酒賬,然後這才整整衣襟,緩步跟下樓來。一干酒客們見有熱鬧可瞧,不禁一窩蜂似的騷嚷著紛紛跟下樓來。

  先前,酒客們見文束玉挺身出面,都為文束玉暗捏一把冷汗,現在,大家放心了,他們以為文束玉一定有兩手,否則那會如此鎮定?

  這時且有人大聲說道:「桂老三,我說如何?江湖上有所謂:『僧道尼,不可欺。弱女殘丐必挾驚人技』!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越是不起眼的人物,其來頭也就越有可觀!我說,桂老三,那天有空,你作東,讓我來為你好好講解一番,我蔡瘤子別的不敢吹,老實說,在這方面,嘿嘿嘿嘿——」

  文束玉走在前面,聽得好笑又好氣,他不幸喪失武功,落得今天這種地步,原是有苦難言,不意現在居然有人以為他是一位「不露相」的「真人」,這叫人聽了彆扭不彆扭?

  文束玉出得店門,雙冠已在外面那片空地上叉手以待。

  文束玉走至二人對面五六步處站定,現在,加談真的動手,雙冠中任何一人只須一根手指頭也不難將他一下制倒。

  他現在別無所期。祇想看看一名惡冠在沒有佔著任何動手理由之前如何發動攻勢?以及對方是否真有勇氣能對一名無拳無勇之人凌虐至死?

  文束玉靜立著,不言不動,雙目注定對方臉上,橫心守候著一場無情風雨。

  不學書生眉梢一剔,冷冷地道:「朋友還等什麼?」

  文束玉也報以冷語道:「等朋友先開口呀!朋友不是要說理的麼?」

  不學書生嘿嘿一笑道:「少做你的春秋大夢!說理?嘿嘿嘿,到十殿閻王面前去說還差不多!喂,你朋友是不是要用一個請字才肯出手?」

  文束玉眼角偶及前面那一片接天湖水,心頭不禁油然浮起一股熱切的求生之望,是的他得活下去,他已經來了,洞庭湖就在眼前,宿願未了,他實在難以瞑目,如何才能闖過眼前這道生死玄關呢?

  文束玉心念潮湧,決計背城借一,於是,他提足全副精神,望向對面的敵人沉聲發話:「司徒營,我認識你,你不學書生有幾套玩藝兒,本俠亦復清清楚楚,上次在鬼谷子胡其用胡老兒家裡,本俠第一次饒你們不死,這次在順風號江船上,本俠又第二次放過你們,本來,今天說什麼本俠也得取下你們兩個狗頭,都緣無機老道馬上到,惟恐擾了那老道的清興,所以這才再容忍,嘿嘿,相知——」

  雙冠聞言,臉色同時一變,不學書生且情不自禁向後退出一步。

  一聲「司徒營」,已不啻春雷乍起,再加上文束玉句句屬實,說的都是雙冠心底隱私,其間又帶上一個「無機道長」,雙冠自然要為之魂驚膽戰了。

  文束玉那肯錯過機會?緊上一步,冷笑接著道:「且慢走!司徒營。現在,你看清了,我們之間此刻的距離是五步半,假如本俠出手,將按九宮迷魂第三式,左足前滑,沾三才、轉五行,左足浮飛,明挑四象,暗扣六天,左掌『孔雀開屏』,右掌『白虹貫日』,血屠門下,快刀和惡客那兩個小子曾經吃過這種起手式的苦頭,相信你們黑水雙冠也許比起那兩個小子要高明些,不過本俠仍願依例先加說明,如你們能支撐到天機老道到達,本使說一句,算一句,到時候一定無條件放你們全手全腳離去——」

  兩冠臉色瞬息數變,心中驚疑不定。他們實在不能相信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病漢,居然會跟天機道長有著交往,且曾一舉降服過兩名血屠門下,可是,他們卻又不敢輕易冒險。

  因為他們覺得這名病漢雖然年歲有限,而且毫無神采可言,但是,對方所說這番話卻又若合符節,句句敲在「七寸子上」,尤其最後所引述之招術,更非一般俗手所能想像,設非事先說明,一旦使用出來,還真不易化解——雙冠眼皮不住眨動,一時間似乎有點拿不定主意。

  就在這時候,不學書生雙目一直,彷彿忽然有所警覺似的,一聲輕啊,掉頭便向湖邊奔去,緊接著四全秀土也是一聲輕啊,掉頭便跑!託夫之幸,雙冠總算唬走了,文束玉深深噓出一口氣,汗出如漿,身心同時感到一陣無比的疲累,卻在文束玉正待轉身離去之際,忽然有人喊他道:「嗨,少師父,您約會的道長來啦。」

  文束玉大吃一驚,轉身抬頭之下,文束玉不禁一呆,心底下同時暗道慚愧不已。不錯,雙冠是給唬跑的,不過唬跑雙冠的原來卻不是他文束玉!

  這時,在他迎面七八步處,那位神采飄逸的天機道長似乎剛剛停下,正以一雙充滿疑訝的晶湛眼神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不已。

  文束玉不自禁欠身道:「道長好!」

  天機道長朝雙冠遁走的方向用手一抬道:「小施主道才與雙冠何事爭執?」

  文束玉不敢在這位奇人面前撒謊,當下遂將先前在酒樓上所發生的經過說了出來,天機道長又道:「小施主何故要將貧道牽連在內?」

  文束玉苦笑笑道:「設非借重道長之名,這兩廝怎生打發得了?」

  天機道長目光一凝,忽然問道:「小施主又怎麼會知道貧道賤號的?」

  文束玉赧然一笑道:「想當然耳。」

  天機道長注目又道:「小施主何人門下?」

  文束玉微微垂首道:「晚輩對武功是屬於無師自通,幼時曾於無意中獲得一冊秘笈,幾手粗淺功夫是從那上面得來的,不過,現在——」

  天機道長點頭道:「不用再說下去了,你武功已失,貧道知道。」

  文束玉心頭微微一怔。天機道長既能看得出他武功喪失,那麼無機道長又能不能為他設法恢復呢?

  彼此之間,素無淵源,這種請求自然無法啟齒,文束玉猶豫著,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而這時的天機道長也在沉思著,彷彿正在考慮著某項重大決定似的,靜默了片刻之後,天機道長忽然頭一點道:「你且隨貧道來一下——」

  於是,文束玉跟在天機道長身後,由西城門進入岳陽城,最後走進一座名叫清真院的道觀內。

  觀中道士們對天機道長表現得都很尊敬,但所經之處,並無一人出聲招呼,他們看見天機道長來,人人立掌打著問訊,俯首退立道旁,直至天機道長走過,方始默然走開。

  天機道長將文束玉一徑領入後院一門敞靜雲房中,自己先在一張椅子上坐定,然後指著另外一張椅子向文束玉點點頭道:「坐下,把手腕伸出來。」

  接著,天機道長瞑目凝思,非常仔細的為文束玉雙腕輪流把過脈,先後足耗去頓炊之久,最後,鬆開手,又停了片刻,這才睜開眼皮以十分平靜的語氣注視著文束玉緩緩說道:「貧道是何許人?武功如何?諒小施主早有耳聞,然而,小施主知道的,近十多年來,我無機道長有沒有再憑一身武功在江湖上問過事?」

  天機道長頓了頓,平靜地接下去道:「所以,武功對於一個武人,有時也不見得就是不可或缺的,貧道目下所在君山,那邊田園寬廣,但管理人手一向不夠,假如小施主不反對,貧道願以十年秘製之一元丹,為小施主維持常人之壽算,而小施主也就可以在貧道那裡一直住下去——」

  文束玉心頭一驚,熱淚幾乎奪眶而出,不過,天機道長此一宣告也並非全在意料之外,所以,他仍勉力鎮定著向道長說道:「謝謝道長美意,不過,晚輩想先弄清這種突如其來的心疾究係何由導致?」

  無機道長沉吟著道:「根據你目前這種異乎尋常的脈象,很可能是你在入手之時,未得其法,於運氣行功方面出的毛病。」

  文束玉心想:「我當初雖然躁急了些,但也是循序而進,並未違悻秘笈所載之各項禁忌呀!」

  他這樣想,當然不便表示出來。

  天機道長又問道:「小施主意下如何?」

  文束玉想了一下道:「晚輩在有所決定之前,另有一事想就教於道長者,就是晚輩這身症候是否業已完全無術可施,無藥可救?」

  天機道長輕輕一嘆,隔了很久方纔搖搖頭道:「認為無可挽回只是貧道個人的看法,但是,貧道並非大羅神仙,貧道認為無可挽回的病,並不一定就真的都是絕症,可是,在目前我們又能去哪裡找一個更高明的人物來解此疑難呢?」

  文束王堅決地道:「假如還有一線生機,晚輩願意為他走遍天涯,假如真的無可挽回,晚輩則願聽其自然。一個年輕人在二十歲不到的年紀,即須藉藥物苟延殘喘,說句前輩不要見怪的話,在這種情形下,晚輩毋寧自速其死!」

  天機道長為之動容頷首道:「貧道不會見怪的,你的心情,貧道很了解。」

  說著,從身邊取出一隻紫玉小瓶,倒出一顆紫色藥丸,遞到文束玉手上又笑道:「這顆一元丹可以暫時為你恢復不少精神氣力,今夜,我們一齊到一個地方去一趟,一切留到明天再作決定如何?」

  文束玉稱謝接過服下,隔不多久,文束玉頓感身心大爽,精力果然為之恢復不少,不過試運真氣,仍然力不從心。

  這時天已漸黑,道僮送上兩份素齋飯。飯後,又休息了一會兒,天機道長望望天色回頭招手道:「我們可以動身了。」

  道俗相偕出現,出北門,向城陵礬方面走去。此行之目的地何在?文束玉不知道,但也始終沒有發問。他相信此行十九必與治療他這一身奇疾有關,也就是說,若不是為了他,天機道長今夜是不會去這個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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