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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小翠剛剛走出去,「馮老夫子」即朝「愛孫」豎了豎大拇指,做了一個讚許的表示。「天賜」笑了笑,沒有開口。在他微笑的一剎那,他就好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笑得那樣自然,顯示了無比的機智,顯示了無比的深沉的含蓄,眼光中同時也閃射出一股前所未見的奕奕神采。不過,當女婢小環端著一隻火盆進來的時候,這一切便又消失了。

  第二天雪止放晴,現在,距大除夕已只剩下三天了。少年天賜早上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去內院看鴿子。馮老夫子已吩咐女婢小環,以後照應鴿子的工作,可全部交給他這位愛孫負責,再用不著她或小翠操心了。天賜從便門中走出去,回身小心地將門扇推上。人立小院中,又旋身四下環顧了一眼,這才緩緩走去那一排高高釘在風檐下的鴿籠之前。他並沒有立即伸手去將籠門一一拉開,只是踮起足尖,凝神觀察著每隻鴿籠邊角上一些淺淺的,似乎是在無意之中劃上去的指甲痕跡。

  一二三四……他一隻隻地觀察過去,終於,在第八隻鴿箱上,他發現七道指甲痕跡。於是,他毫不遲疑地,一手拉開鴿門,一手迅速伸進去,以極其準確的手法從鴿箱中抓出一隻赤睛灰羽毛的健鴿,將一個細小的紙捲,很快地纏上鴿足,然後,手一鬆,健鴿撲撲騰空而去。

  再接著,他將所有的籠門全部打開,二十餘隻不同品種的鴿子爭先恐後地撲撲奪門而去。少年天賜退回偏門邊,一把把的向雪地上灑出金黃色的黍米。鴿群在空中迴旋了一陣,然後一隻一隻的,咕咕咕地叫著降落下來。少年注視了片刻,默默點頭,最後懷著滿足的心情走入屋內。屋中,大廚房的早點已經送到,雞汁乾絲兩碗、冰糖百合兩盅、蒸山楂一盤、煎蛋一盤,外加一壺上好的香茗。少年看到這些美好的食物,伸手便抓,女婢小環為之莞爾掩口。馮老夫子氣得渾身發抖,瞪眼喝道:「畜生,你沒看到桌上放著筷子嗎?」

  不到一個上午,這個笑話即由小環傳給小翠,又由小翠傳給「血劍七婢」中的「解語」「羞人」諸婢,最後終於傳遍整個後宮。午後,鶯鶯燕燕,群向這間廂房湧來,人人手上拿著一本書,或是一本錦冊,說是要向馮老夫子請益課業,其實,誰都明白,這些名義上是婢女身份,實際卻比公主還要尊貴的丫頭們,大家都是來看那個名叫「天賜」的「傻小子」的!「血劍七婢」除了一個「如意婢」已於「半帖莊」中嚼舌自盡外,餘下的「解語」「羞人」「奼紫」「嫣紅」「杏雨」「梨雲」等六婢,現在差不多全到齊了。

  看到六婢的容貌舉止或衣著,真叫人無法不對當初為六婢命名者大加嘆服。眼前這六婢,不須報名,單從表面觀察,就可以辨認出來誰是誰了。穿深紫衣者是「奼紫」,大紅者是「嫣紅」,這是準錯不了的。一身純白者,是「梨雲」也錯不了,而那名穿白底花,中夾絲絲金線的,則十有八九是「杏雨」。另外兩婢,全著素青宮裝。一婢未語先笑,媚態迎人,一婢秋波低回,羞人答答,這二婢誰是「解語」,誰是「羞人」,亦屬不問可知。

  這時,僅有同來的醜婢小翠一個人在纏著馮老夫子問這問那,其餘六婢則一致以不同的角度,以眼角悄悄溜著站在套房門口的少年天賜。可是,非常遺憾的,少年天賜刻下正細心地在刷洗著套房門框上的一副舊對聯。由於這種對聯一年才換貼一次,一旦要想洗刷乾淨,實在非常困難。力用輕了,舊紙糊不能盡去,力用重了,又怕損及木料和油漆。所以,六婢現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少年天賜的背影,而少年天賜的背影,修長偉健,不但沒有可笑之處,簡直還有著一種年輕男兒吸引異性的無形魅力。六婢原意是找樂子來的,這時一個個的眼光竟都不期而然地發起直來。

  少年天賜的長相如何,只有小翠小環兩婢心中明白。小翠偶爾回顧,一看情形有點不對,諸姊妹原是來看笑話的,像這樣,笑話最後反被別人看了,豈不成了真正的「笑話」?於是,小翠輕輕咳了一下,大聲道:「解語姊姊,夫子房中可能早上起來還沒有收拾過,妳們閒著也是閒著,何不一齊進去幫忙整理一下?」

  這番話的用意,六婢焉有不懂之理?當下人人心底一啊,同時收心定神,由解語婢笑應了一聲好,六婢挽臂搭肩,嘻笑著,攪動一團香風,一齊向套房門口湧了過去。然而,事有湊巧的是,少年天賜這時恰好將兩邊門框全部洗盡,一腳挑開身旁那座便門,等到六婢走到套房門口,少年天賜已端起一盆髒水走向後院。小翠忙以腳尖輕輕踩了小環一下,小環雖然是個粗丫頭,人卻並不太笨,這時居然會過意來,於是,頭一抬,向六婢喊道:「姊姊們不必費心,房間已由小妹收拾過啦!」

  小翠連忙接口道:「這麼說,六位姊姊倒不妨去後院看看我們馮老夫子養的鴿子,六位姊姊以前也許沒有注意到,那些鴿子呀,有幾隻真的美極了!」

  就在這時候,後院塔頂突然傳出一陣緊密而有規律的鐘聲,諸婢聽了,同時一呆。解語婢蹙額喃喃道:「全宮召集……?」

  「解語」婢自語期間,其餘「奼紫」「嫣紅」「梨雲」「杏雨」「羞人」諸婢,也都人人神色緊張異常。諸婢怔怔然對望了一陣,不待鐘聲定歇,紛紛爭先出屋,眨眼間走得一個不剩。眾婢走後,少年天賜又自便門中悄悄進入屋內,他向老人低聲道:「我們能不能跟過去看看?」

  老人緩緩搖頭道:「犯不著自尋煩惱。」

  少年有點不解道:「您可說也是宮中的一份子,這既然是一次全宮召集,您為什麼不能參與?」

  老人輕聲解釋道:「走到什麼地方都一樣,西席夫子,永遠處在客卿地位,清高固然清高,要成為一個家族或團體的心腹卻談不到。」

  少年不勝惋惜地自語道:「真可惜,這種緊急的全面召集,顯然代表著一次重大事件的決定或發生。可是,這大好機會,我們卻眼睜睜的……」

  老人微微一笑道:「過去也一樣。」

  少年呆了一下道:「怎麼說?」

  老人悠悠微笑道:「如果沒有小翠那丫頭,你想老夫呆在這裡還有什麼意思?用不著急,不要等到天黑,包管消息到手!」

  老人說著,一面自椅中站了起來,少年張大眼睛道:「您要去什麼地方?」

  老人低聲笑道:「每逢全宮召集,便是老夫自由活動的時候。這會兒除了莊前門樓一處尚留有值勤人員外,全宮可說已處於真空狀態中,『法衣』與『血劍令』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到手的,現在應該送回原處了。」

  掌燈不久,那名叫小翠的女婢果然來了。小翠進屋時,馮老夫子正在燈下看書,少年天賜則蹲在一座茶爐旁邊慢條斯理地添著柴火。小翠咦了一聲道:「怎麼要他——小環那丫頭死到哪兒去了?!」

  馮老夫子悠閒地抬起臉來道:「老朽要她去文事房選幾枝毛筆,以便書寫春聯。怎麼樣,翠姑娘有什麼事?」

  小翠朝少年瞥了一眼,搖搖頭道:「沒有什麼。」

  馮老夫子招手道:「丫頭過來,老朽正在試擬一副新聯,有了上聯,苦無下聯,妳丫頭來得巧,正好幫老朽斟酌一番……」

  小翠面露欣然得色,眼溜少年,口中卻說道:「夫子好說,婢子哪有這份能耐?」

  馮老夫子佯作不悅道:「這麼說老朽這副上聯是白擬的了?連你丫頭都推稱不能,老朽還能找誰商量去呢?」

  小翠矜持著走近笑道:「先讓婢子看看上聯再說如何?」

  馮老夫子指著案頭一張箋片道:「這副對聯是準備貼在後面麗園大門上的。上聯詞意甚新,惟其如此,要配個適切的下聯卻甚麻煩……」

  小翠取起箋片,輕聲念道:「殘雪飄梅,冰解嫩綠,鶯覺寒半減。」

  馮老夫子仰著臉道:「新不新?」

  小翠凝神不語,思索有頃,忽然喜呼道:「有了!」

  馮老夫子忙道:「快快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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