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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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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劍飛那張人皮面具和一身衣服,楚卿姑娘當然是認得出來,然而,她似乎有意與單劍飛賭氣,明明看到了單劍飛,卻昂起頭,連理也不理。單劍飛心想,這樣也好,等會兒有事時照應反而方便些。 他隨便要了一份酒菜,暗中毫不放鬆,密切留意著那名藍袍中年人的一舉一動。那名中年漢子年約四旬上下,面目方正,舉止儒雅,樓上似他這樣的人物還沒有兒個,設非單劍飛親眼看到剛纔那一幕,說什麼也不可能會對這樣一位人物起疑的,所謂人不可貌相,真是一點也不錯。 這時,忽聞有人鼓掌大叫道:「好好,現在瞧咱們柴學士的!」 這一喊,樓上其他的人都停止了說話,齊將目光朝發話處望去。 那是楚卿姑娘身旁,靠近左邊窗口的一席,席上坐了五六名年輕的長衣儒士,發聲喊叫者臉紅如蟹,似乎已有七八分酒意,這時另一名面皮白淨,眼圈發黑,神氣間卻甚為自負的年輕儒士搖搖著笑道:「兄弟很抱歉——」 瞧他那神氣,根本不是真的謙虛,只不過要他的同伴再叫嚷幾句,多引起幾個酒客的注意而已。 果然,立即有人知趣地大嚷道:「不行,不行!」 另外又有人接下去叫道:「你柴兄是咱們魚臺有名的才子,眾所週知,詩詞歌賦樣樣來得,大家都獻過醜,你柴兄不來一段怎行——」 那個被喊作柴學士的儒土見全樓目光已經集中,方左顧右盼地傲然笑問道:「來一首誰人的作品呢?」 一臉蠢相,嗓門兒卻數他最高,剛纔連喊「不行,不行」的那傢伙這時一撩衣袖,提供意見道:「你是學士,當然得找個學士的作品出來唱,這樣吧,唱秦觀的,他是錢(秦)學士,你是財(柴)學士,『錢財』人見人愛,先後兩學士,正好門當戶對,諸兄以為如何?哈哈哈——」 說得不倫不類,自己卻以為比喻得風趣,話一完,自己便第一個得意地大笑起來,同席上居然有人附和道:「對,就來一段柴兄最拿手的滿庭芳吧!」 於是檀板輕敲,滿樓俱靜,那名柴學士腳尖輕踏樓板,清了清喉嚨,引吭高唱道:「山抹微雲——」 別看這名柴學士一臉酒色掏空相,想不到卻有一付美好如婦人的歌喉,一句「山抹微雲」的引子,居然唱得字正腔圓,餘音迴蕩,相當扣人心弦;眾人聽了,俱皆為之改容,就楚卿姑娘,先前彎垂脣角,不斷嗤之以鼻,這時也不禁神色一動,雙目發亮地瞪眼傾聽起來。 「——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 「嗤!」不知是誰,忽然噗哧一聲,發出一聲輕笑,笑聲發出時,正值調門頓挫之際,全樓可聞,分外刺耳。 柴學士臉色一變,霍地收住餘音,眾人循聲查視過來,發笑者不是別人,正是隔壁的一個白衣少年——楚卿姑娘。 與柴學士同席的四五個夥伴,一個個勃然大怒,撩袖起立,大有興師問罪之勢,柴學士本人在看清楚是那位一直為自己暗羨著的白衣少年在笑他之後,心中加倍不是滋味,他自信自己一副歌喉不俗,腔調方面亦無差錯,是以存有找回顏面之心,當下手一擺,止住眾夥伴離席,沉臉向楚卿姑娘責問道:「這位兄台何事可笑?」 楚卿姑娘朝單劍飛斜睨一眼,意思似說:你坐遠點吧,本娘現在開始惹事啦。 接著迅速轉過臉去,衝著那名柴學士微微一笑道:「閣下不以為可笑嗎?」 柴學士臉色全青了,厲聲道:「不清楚,願閣下明教!」 楚卿姑娘從容笑道:「畫角聲斷斜陽?閣下再好好的想一想吧,那位秦觀秦學士當年『斷』的究竟是不是『斜陽』?」 柴學士一愣,接著,一張臉孔由青轉白再轉紅,終於紅褪反青,老羞成怒道:「是的,『斜陽』兩字應為『譙門』之誤,不過,滿庭芳一詞非自秦觀始,後人改韻變聲只要夠味,亦未嘗不可,嘿嘿,本人還以為閣下精通音律,抓住了本人什麼錯處,原來只不過是多讀了幾首古詞,一知半解,練成一套專挑別人誤句,借此出風頭的功夫而已!」 柴學士由發愣而紅臉,眾人已感不妙,知道一定是這首滿庭芳什麼地方出了毛病了,現經柴學士強辭奪理一頓反譏,大家倒過頭來又覺得這名白衣少年的確有些「一知半解」了。不是嗎? 人家柴學士也是學士,前朝的秦學士,能填滿庭芳,本朝的柴學士難道別出心裁,更動其中一二個字也不可以嗎? 有詩仙之稱的唐詩人李白,遊黃鶴樓見崔灝之題詩,雖曾寫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師詩在上頭」。但是,誰都知道的,他那首「登金陵鳳凰臺」根本就是崔灝「詠黃鶴樓」的「翻版作」。 有誰敢說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不是一首名作呢? 此類例子,不勝枚舉,別人不提,再引一位名人出來看吧,談道杜甫如何?他的「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從哪兒來的,與另一名詩人庾信的「永韜三尺劍,長捲一戎衣」差幾個字?能說杜甫更動得不好麼? 不過,這一來,問題已是無可避免了。要知道,楚卿姑娘生性好勝,你有真本領將她折服還差不多,像這樣近乎謾罵式的辯解,教她如何忍受得了? 當時只見她雙眉一挑道:「何謂一知半解?何謂精通音律?」 柴學士諷刺道:「如有真才實學,何不當場填首滿庭芳出來給咱們大家開開眼界?」 楚卿姑娘沉聲道:「這並不算稀奇!」 柴學士一哦,神情微現緊張道:「如何才算稀奇?」 楚卿姑娘冷冷說道:「改!改全篇,而不是改一個字或兩個宇。改韻,卻不易原篇之立意。知道本人要改誰的作品麼?」 柴學士怔怔然搖了一下頭。 楚卿姑娘道:「就改秦少游這首『滿庭芳』!」稍頓,嘲弄地接問道:「知道本人如何改法麼?」 柴學士怔怔然又搖了一下頭。 楚卿姑娘冷冷一笑道:「知道不?就依閣下剛纔的錯句一路改一下去,全篇原為『元』字韻,現在一律改成『陽』!」 柴學士呆了,所有的人都呆了,連單劍飛也止不住暗吃一驚。 只改韻腳,其它不動,而且要不影響原詞之立意,這種海口誇下來,豈不是自己開自己的玩笑? 單劍飛雖明知楚卿姑娘也許能夠辦得到,但因為自己想想對此也沒有十分把握,不禁為之擔心不已。 柴學士眉頭舒展了,心忖:原來這小子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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