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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疑問雖多,但沒有一個是他此刻單憑想像所能解決的。而他此刻最後悔的一點:便是他不該在這兒留連,更不該為了一時好勝心驅使面跟這個怪老人訂下了今夜三更的約會。可是,現在後悔已是太遲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豈能不算?

  這該怎辦?他既不能向這怪老人毀約,又不願低頭請怪老人將實情加以說明;儘管心急如焚,卻是一籌莫展。他是無名派之後、金判之徒、天仇之徒孫,無論如何,他得保持他的身分。這就是武人的人格,心中再怎麼急,也不可忽略了這一點。

  就在這時候,老頭眼角白光一閃,微哂道:「真可憐,有話想問,卻又問不出口。」

  武維之含怒瞪眼道:「你怎知道的?」

  老頭微微一笑,扮了個怪臉道:「本來還不敢太確實,現在卻是真的知道了!」

  武維之又上了一當,立即警悟到一個人無論遇上什麼事,心氣萬萬浮動不得。他本待定下神來以言詞反擊,老頭已接著輕聲笑道:「伸手過來扶我,當我視力不明。」

  武維之遲疑了一下,終於伸出手去,同時問道:「先去那裡?」

  老頭微微一笑,低聲道:「去櫃台付賬。」

  武維之笑得一笑,又道:「付完賬以後呢?」

  老頭扮了個怪臉,低聲笑道:「據說本鎮的王員外是個雅人,今晚元宵,他那兒的燈謎一定很多而有趣。天已黑了,咱們且先在那上面分個高下去──」

  ***

  長空一碧,冰輪初升,王員外府前一片笑語。

  書有「三槐」字樣的大紅燈籠高挑著,燈籠下面萬頭攢動。熙攘的人群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朱漆大門前豎著八根代表了功名的旗竿,每根旗竿上懸有一盞斗大的素娟宮燈;每盞宮燈上飄揚著許多素箋,「謎面」就寫在那些飄動的素箋之上。

  宮燈之下,旗竿與旗竿之間,人群像潮水一般湧過來,又湧過去。武維之隨著怪老人在八盞宮燈下面逐一觀賞了一遍,最後相視一笑,彼此似乎都覺得非常失望。因為那些謎面做得並不高妙,全是些俗套。

  號鼓咚咚,笑喊此起彼落。他倆雖感掃興,而當地的人們卻正猜得起勁。二人正待退出之際,忽然人聲喧騰,有人高喊道:「噢,噢,員外本人出來啦!」喊聲一出,閒人立即紛紛後退,讓出一塊空地。他倆循聲抬頭望去、但見一位滿面春風的華服中年人,正雙手托著一座特製的花燈,向空地緩步而來。四名青衣小帽的書僮隨在身後,人手一隻朱漆盤,盤中盛滿彩物。

  華服中年人走到空地中央站定,輕輕一咳,立有兩名家人抬過一隻三腳鐵架。中年人安好花燈之後,臉一抬,含笑大聲說道:「有信心的雅客,請到這邊來。」

  人聲一靜,彼此相望著,卻無一人上前。怪老人輕哼一聲,同時以肘彎一碰武維之,說道:「咱們上,小子。」口裡說著,也不待武維之有所表示,立即搖搖擺擺地以方步踱上前去。武維之微微一笑,隨後跟上。

  人群中爆出一片笑聲。笑聲中,立即有人圍攏了過來。這些人要說他們是為了爭看打燈謎,倒不如說他們是為怪老人的一身破衣所吸引,來得確當些。

  怪老人對周遭的一切渾似不覺,他已開始對那些燈上的謎面欣賞起來。

  怪老人現身之初,連那位身為主人的王員外,也忍不住雙眉微微一皺;及至武維之隨後步出,他這才雙目一亮,一聲輕哦,同時忙不迭地側身一讓,口中連喊:「請請請。」這一來,人聲頓又為之一靜。

  武維之立在花燈之前,燈光人面相映,不啻子都復生。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為武維之的風采所吸;而武維之卻含笑先朝怪老人望了一眼,目光所至,不禁輕輕一咦,忙又向燈上瞧去。他在燈上仔細端詳了一遍之後,雙頰微微一熱,立即明白了老人皺眉不語的緣故。不過,他又奇怪地暗忖道:「這些燈謎是做得很是輕薄,但艷不失雅。怪老人是個相當豪放的人,怎會現出這種神態呢?」

  本來他對面前這些燈謎也有微許反感,現在見了怪老人這副神情,忽想起他曾在「襄王別館」中罵過他「假斯文」,認為正好著機報復。於是故意裝出一副十分坦然的神氣,朝中間一條燈謎上一指,說道:「饒你一先,猜這條吧!」

  怪老人眼白一翻,武維之忍住笑,又道:「這一條非常適合你老猜,不是嗎?」

  武維之所指的那條燈謎,謎面是「桃源興嘆」四個字,下角則注明「打四書兩句」。因為他早想到了謎底,不由得越想越是忍俊不住,暗暗笑罵道:「做這條燈謎的人,真是太惡作劇了。」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老頭在白了他一眼之後,僅輕輕哼得一聲,立即面對主人王員外,臉一仰閉目大聲說道:「這一條的謎底,可是論語微子篇,齊景公語孔子的『吾老矣,不能用也』兩句?」

  圍觀者爭著看了看謎面,又復將老頭的謎底咀嚼了一下,驀地哄然大笑。主人王員外也是一面以袖掩著口,一面笑得打跌地道:「對,對,完全對!」跟著向身後一揮手,號鼓大作。鼓聲、笑語,延續了好一會兒方始平息下來。

  怪老人慢不為意地從一名書僮手上接過一隻錦盒,同時眼角白仁一溜,指著下面的一條謎面向武維之道:「現在該輪到你了吧?」

  老頭指的這條謎面是「夫人晨來語小婢」,下角注的是「打唐詩集句兩句」。

  這一條,武維之早就注意到,並且想到了謎底。這一條比剛才老頭打的一條更加惡作劇,他當時曾暗忖道:「這一條可千萬打不得。」哪想到他只顧逗怪老人,忘了兩下權利義務相等,指定別人猜,就免不了要給別人指定。老頭手一伸,他就大急起來。

  怪老人哈哈一笑,說道:「如何?現形了吧?」

  武維之雙頰一熱,微溫道:「你以為我猜不中?」

  怪老人哈哈笑道:「那就念出來呀!」

  閒人們因為不知謎底的關係,這時都注視著武維之,似在幫他著急。武維之無可奈何,只得紅著臉向主人道:「兩句集句,是不是『昨夜裙帶解』、『將軍夜引弓』?」

  眾人一愣,跟著大笑起來。怪老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主人王員外連忙含笑點點頭說道:「對,對,對!」鼓聲在笑聲中敲響,武維之搖手拒絕了彩頭。他因為見到底下還有很多條類似的謎面,生恐老人再逗他受窘,故趁鬧向老人道:「平分秋色,咱們好走了。」

  老頭扮個怪臉,低聲笑道:「還有一條好的,這一條頂好讓姑娘們來猜。」

  武維之尚未答腔,一陣香風過處,身邊已忽然挨過一個人來。抬眼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愕!你道怎麼著?這真是無巧不成書了,挨過來的,正是一位大姑娘。

  此女年可十八九,眉目妖嬈,風姿綽約,一身紫衣。她是誰?嘿,就是曾在終南虎壇鳳儀殿外、向武維之拋過無數媚眼。而武維之也曾託她看顧過書箱的十三紫燕中之一。

  武維之既驚且疑地思忖道:「她來這裡幹什麼?」身軀一縮,正待向後讓開,身左驀地撞來一股暗勁。武維之提防不及,被撞得向右一歪,正好跟紫衣女貼了個滿懷。紫衣女嫣然一笑,低聲問道:「你好!今夜住在哪兒?」

  武維之掉頭向左邊一看,怪老人正眼觀鼻、鼻觀心,好似一本正經地在思考著一個謎底,立即恍然大悟。可是,他雖明知是老人搗的鬼,但在這種大庭廣眾、眾目睽睽的場合之下,想發作也發作不出來。紫衣女以為他害羞,暗暗抓住他的手,輕聲又道:「看什麼?那老蒼頭是你帶出來的家人嗎?」

  武維之縮回手,好似被提醒一般,忙道:「是,是的,老傢伙可惡之至。」他說的聲音不低。為了一出胸中氣,正好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禿子。但見老頭嘴皮微微一動,傳音說道:「『後生可畏』,『老有不足敬之老』。宜乎然,宜乎然。」

  紫衣女似乎沒察覺,瞟了老頭一眼,又道:「他是下人,又是個瞎子,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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