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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烏八似乎有點不相信,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才露出詫異之色道:「錢老闆這個時候來這裡幹什麼?」

  錢麻子啟齒為難地低低說道:「我,咳……是因為……是因為……昨天熱窩裡出了點小麻煩,想找黑鷹幫的人出頭招呼一下,免得事情愈鬧愈大,你八爺知道的,我是個生意人,咳咳……咳咳……」

  烏八道:「黑鷹幫的人,你找過了沒有?」

  錢麻子道:「我正要向八爺請教,因為我不知道他們住在什麼地方。」

  烏八睡意全消,眼中忽然露出狡猾之色,兩隻精眸轉了幾轉,才慢慢地道:「好的,這是件小事情,過兩天我替你打聽一下就是了。」

  回答得真絕!他明知道錢麻子一刻也等不得,竟故作縱容,要過幾天才打聽。錢麻子如果能等幾天,在這種時候跑出來幹什麼?

  好在錢麻子也是混字型大小出身,聽了引子,便知曲文。

  於是他連忙掏出一張銀票,塞了過去,道:「謝謝,謝謝,那就多勞八爺費心了!」

  烏八接下了銀票,口中卻道:「這,這是幹什麼?」

  他當然不會不懂這是幹什麼,他問的其實是銀票上的款額,在這種節骨眼上,十兩八兩銀子,當然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錢麻子已經摸出了路,心裡自然有數,當下附耳低聲:「一百兩,小意思,八爺以後去熱窩,另外我再招待。」

  烏八顯然很滿意這個數目,點點頭道:「你錢老闆的事,就等於是我的事一樣,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他故意想了一下,才接著道:「前面三號房裡,好像住了他們的人,只是不知道在幫裡的身份如何。」

  錢麻子輕輕叩著三號客房的門。

  「誰?」

  「我!」

  「你是誰?」

  「錢麻子。」

  「錢什麼?」

  「錢麻子!熱窩裡的錢麻子。」

  「找誰?」

  「找曹香主和羅香主。」

  「他們不住這裡。」

  「沒有關係,只要是貴幫的人,隨便哪一位都是一樣。」

  門開了,錢麻子像老鼠似的溜了進去,同時深深地籲了一口氣,經過半夜折騰,一直熬到現在,他才算有了幾分安全感。

  黑暗中,開門的那個人,又把門輕輕閂上。

  錢麻子摸著一張凳子坐下,喘著道:「不要點燈,如果你有傷藥和冷茶,請做做好事,先拿點給我。」

  那人也坐下了,但沒有開口,當然也沒有給他藥和茶。

  錢麻子只好接著說出來意,並將褐衣漢子無端上門鬧事的經過,詳詳細細從頭說了一遍。

  那人聽完之後問道:「你說對方姓什麼?」

  錢麻子道:「姓弓。」

  那人道:「弓箭的『弓』?還是龍共『龔』?」

  錢麻子道:「這個我就不怎麼清楚,他只說姓弓,我也沒問他哪個弓。」

  那人道:「這人以前沒有到熱窩裡來過?」

  錢麻子道:「沒有。」

  那人想了想,又道:「這人生做一副什麼樣子?」

  錢麻子道:「樣子怕人得很,青慘慘的一張臉,塌鼻樑,大嘴巴,兩眼亮得發綠,活像從棺材裡跑出來的一個殭屍。」

  那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了,弓無常!」

  錢麻子怔道:「弓無常?」

  那人道:「是的,是湖廣道上有名的三大狠角之一,叫什麼名字,沒有人知道,無常原是他的外號,以後喊順了,大家便喊他弓無常。」

  那人又歎了口氣道:「你錢老闆惹上這位仁兄,實在太不幸了。」

  錢麻子著急道:「是他找上門來的,我沒有惹過他啊!」

  那人緩緩地道:「不管事情是怎麼引起來的,結果都是一樣。」

  錢麻子迫不及待地道:「這人是不是連貴幫也不敢得罪?」

  那人道:「那倒不見得。」

  錢麻子松了口氣道:「這就好了,你當家的開價錢吧!」

  那人道:「價錢有兩種。不過,在開價之先,我勸你錢老闆還是連夜遠走高飛,找個地方躲躲,省掉這筆開銷。」

  錢麻子道:「為什麼?」

  那人道:「因為錢老闆的錢來得不容易,兩種價錢,無論那一種,你錢老闆都可能負擔不起!」

  錢麻子咬咬牙齒,下狠心道:「你說,沒有關係。」

  那人道:「殺掉這個人,價錢是一萬兩紋銀整。」

  錢麻子耳門一嗡,幾乎昏了過去。

  一萬兩銀子,他拿得出,但如拿出這一萬兩銀子,他就幾乎變成一個空殼。以後的日子,他怎麼過?

  以後的日子豈非生不如死?

  那人緩緩接著道:「第二種價錢,保你太平無事,期限是一個月,價銀折半,五千兩整!」

  錢麻子僵在那裡,像呆了一樣,隔了好半晌,才低低地應了一個字。好。

  那人道:「你選第二種價錢?」

  錢麻子道:「是的。」

  好人道:「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向你錢老闆交代明白:在沒有收你錢老闆半數定金之前,你還可以多多考慮一下。」

  錢麻子道:「考慮什麼?」

  那人:「那就是本幫決定了接受一件委託之後,中途絕不更改當場約定之事項。你錢老闆在交付定金之前,仍可重作選擇,將來若是改變主意,便是屬於新的契約。到時候,你錢老闆如果認為有斬革除根之必要,除了這五千兩之外,就得另付一萬兩,並不因為你是老主顧,而有一分一厘的折扣!」

  錢麻子搖搖頭,有氣無力地道:「就這樣決定,用不著考慮了。」

  他其實已經考慮過了。

  今天的七星鎮,一天之中都會發生很多事,有一個月,時間夠長的了。

  時間自會澄清一切,他不相信褐衣漢子弓無常真的會跟他錢麻子過不去,這次十之八九,必然是個誤會。是誤會就有悶釋的一天!他又何必因一時沉不住氣,多花這五千兩銀子?

  那人道:「那麼,兩千五百兩定金,什麼時候可以付?」

  錢麻子啞聲呻吟似的道:「現在就可以……」

  那人從桌面上推過來一隻鐵盒道:「茶在桌上壺裡,這是傷藥,我的床鋪今夜就讓給你睡。」

  品刀大會第十天。

  天氣很好。

  陽光柔和而明亮,鎮上每個人今天看起來似乎都很愉快。

  井老闆尤其愉快。

  因為今天他一開店門,就賣出了六口棺材。

  生意是熱窩裡老蕭來接的頭。

  熱窩裡一夜之間死了六名打手,死在老闆錢麻子的房裡,血肉狼藉,慘不忍睹,老闆錢麻子本人則不知去向。

  最奇怪的是,房裡一口錢櫃雖給斧頭劈開了,錢財卻似乎沒有什麼損失。

  這是怎麼回事呢?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反正今天的七星鎮上,尋常死幾個人,已不算什麼稀奇事。

  如果哪一天發現居然沒有人死,才是稀奇事。

  到目前為止,井老闆已賣出了十三口棺材。他賣出去的這十三口棺材,質料差,做工粗,價錢卻比平時貴好幾倍,而且不欠不拖,都是現金交易。

  現在,他算算這些日子的收入,發覺手頭上的積蓄,數目已經相當可觀,這使他的信心愈來愈堅定。

  他決定等這次品刀大會一過去,就向何寡婦提婚事。

  他相信何寡婦在昨天晚上還趁人不注意在他屁股上狠狠擰了一把。

  他回來脫下褲子一看,屁股上青了好大一塊。

  他摸著被擰青的地方,渾身有一股說不出的舒暢之感!

  那娘兒過去最多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如今竟背人偷偷絞擰他的屁股,而且擰得如此之重,這豈不比說什麼都強?

  那娘兒幾時這樣擰過別人的屁股?

  又是喝豆漿的時候了。

  豆漿店裡,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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