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七六


  金帳前點著火堆,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靜悄悄的看不見人。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武士看見旭達汗的人頭後都散去了。巴魯巴紮兄弟吧莫速爾家的武士都派了出去,一個一個寨子通知旭達汗的死訊。金帳宮的武士女官們也都跑回自家的帳篷,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夜,應該和家人在一起。

  阿蘇勒踩過那些屍體,走到空地中央的鼓架上,抬頭看著夔鼓。這面漆黑的巨鼓可以召喚北都城裡素有的人,是他爺爺在天拓海峽捕殺異獸「夔」後剝了皮製成的,現在他的爺爺已經死了。他輕輕的撫摸著鼓面,夔的皮堅硬如鐵,冰著他的手。

  「阿蘇勒,城裡的局面已經控制不住了。你快走吧。」阿摩敕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阿摩敕?」阿蘇勒回頭,「你怎麼在這裡?」

  「我一直在等你。」阿摩敕說,「幾家開戰,驚嚇了城裡的平民,又有武士趁機搶劫、殺人和淩辱女人,所有人都瘋了似的,覺得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由著性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也不過是死。東西南三面的城門被打開了,有人拼命往外逃,但是被朔北部三個千人隊擋住了路,死了很多人,十個裡面只能逃掉兩三個。現在三個城門都已經在朔北部控制下,他們隨時可以進城,不過現在還留在城門外。」

  「狼主要從北門進城,或者他在等我們獻城。」阿蘇勒說。

  「阿蘇勒,走吧,憑你,要殺出去不難……其他人……反正狼主總不能殺了他自己的女兒……」阿摩敕說。

  「你呢?」

  「我?」阿摩敕一愣,搖搖頭,「我大概不會死吧,我是個巫師,各部交戰總不殺巫師的,前次狼主也沒下令殺我。」

  「蘇瑪呢?」

  阿摩敕這一次沉默了。

  「還有大合薩、巴赫巴夯將軍、姆媽、不花剌將軍,好多好多人,他們怎麼辦?」阿蘇勒看著他。

  「阿蘇勒,別背那麼多事啊,你會累死的……」阿摩敕低聲說。

  阿蘇勒不答,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幫我個忙好不好?」

  阿摩敕挺了挺胸,「我能幫你什麼?你隨便說。」

  「酒窖裡還有些酒,大概幾十壇,你你幫我搬出來,就放在火堆那邊,我去後面把羔子搬過來,哥哥他們準備的,都洗剝乾淨了,還沒來得及烤呢。」

  「這……」阿摩敕瞪大了眼睛。

  「今晚是烤羔節啊。」阿蘇勒說,「吃羔喝酒的日子。」

  等到阿摩敕費盡力氣把酒窖裡最後幾十壇古爾沁烈酒都搬了出來,阿蘇勒已經在火堆邊架著鐵叉烤羔子了,足足四五十個羔子,在火堆上架起一排來,阿蘇勒在鐵叉中跑來跑去旋轉它們,看見阿摩敕扛著酒罈過來便對他招手,「快過來幫幫我,容易烤焦了。」

  阿摩敕不想什麼別的了,跟著阿蘇勒在鐵叉中跑來跑去。阿摩敕知道自己勸不出什麼結果,這個夜晚阿蘇勒好像忽然長大了,眼神平靜而堅定。他聞著空氣裡的焦香味,漸漸地也不再畏懼。他很久沒吃上羔子肉了,如果真的明天就要死,今晚飽餐一頓也不賴。

  「還留著這樣的好酒好肉!」他罵一聲,咽了口唾沫。「死了好,留下來給我們吃!」

  阿蘇勒笑笑,「我烤得怎麼樣?」

  「你會烤羊我可沒有想到,以前你在北都城,不是頓頓飯都有人伺候你吃麼?」阿摩敕說。

  「我在南淮城學的,我有個朋友叫姬野,總叫我一起去偷肉店裡宰好的小豬,弄點木炭就考起來,往上面撒香料的細末兒,烤完一刀切兩半,一人一半吃。」阿蘇勒淡淡地說,「後來我們又有了一個叫羽然的朋友,就得切三塊,還有個叫息轅的朋友有時候也來湊熱鬧,一頭小豬就不夠吃了。」

  「烤那麼多羔子今晚找誰一起吃?」阿摩敕問,「我去找巴魯巴紮?」

  「不用,誰路過,就找誰來吃。」阿蘇勒笑笑,「燒羔節,要成年的男孩子就該有肉吃有酒喝。」

  「那邊就有一個。」阿摩敕指了指不遠處。

  阿蘇勒望過去,那裡站著一個身量小小的大男孩,大概十六七歲。比阿蘇勒略小一些,看衣服像是個奴隸,大概是聞到了烤羔子的香味過來的,盯著鐵叉上的羔子吞咽著口水,卻不敢湊近。這邊滿地都是屍體,兩個貴族年輕人跑來跑去地烤羔子,看起來確實夠詭異。

  「你餓麼?」阿蘇勒放聲問。

  奴隸點了點頭。

  阿蘇勒拾起一柄鐵叉,「來,吃口肉,要能喝酒的話,還有古爾沁酒。」

  「古爾沁酒?」奴隸搖搖頭,「我是個奴隸。」

  「木黎將軍以前也是個奴隸。」阿蘇勒說,「我和你分一隻羔子,嘗嘗我的手藝。」

  奴隸猶豫著,連吞了幾口口水,裹著羊裘縮在寒風裡。

  「這邊還能烤火,」阿蘇勒說,「如果明天就得死,今晚吃一隻貴族烤的羔子又能怎麼樣?」

  奴隸放下了顧忌,上來就接過阿蘇勒手裡的羔子,一口咬下,油從焦黃的肉裡溢出來,滿嘴都是香味。他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頭,痛的直打顫。

  把那口肉舒舒服服咽到肚子裡,奴隸才抬起頭來看著阿蘇勒,「謝謝……謝謝!」

  阿蘇勒拎過去一隻酒罈給他倒了一碗酒,接過他手裡的羔子,自己也咬了一口,點了點頭,「還行,火候正好。」

  奴隸搓了搓手,「我直接咬了,不乾淨……沒關係麼?」

  「沒關係。」阿蘇勒嚼著嘴裡的羔子肉,含糊不清地說。

  奴隸不知道這個年輕貴族的身份,仔仔細細端詳著阿蘇勒的臉,最終他沒從那張臉上找到一點點的偽善。她心裡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大膽,接過阿蘇勒手裡的羔子又是一口痛痛快快的咬下,就著一碗古爾沁酒,大口地吞咽。阿蘇勒和他相視而笑,火焰驅走了嚴寒,羔子肉填滿了肚子,烈酒讓人胸膛裡像是燒著一把火,渾身的血脈都張樂開來,奴隸臉上泛紅,開懷地笑,露出發黑的牙齒。

  「你多大?」阿蘇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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