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六九


  旭達汗把手指插入頭髮裡,繃斷了束髮的紅繩。他彎下腰,劇烈地乾咳起來,像是要把內臟都咳出來。他的雙眼泛著血紅,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他嘶啞地叫起來,像是痛哭像是狼嚎。他站起來,抓過了貴木手裡的獅子牙,撕裂了自己的紫袍。

  「你們怎麼能……你們怎麼能……殺了他?!」他仰起頭,迎著狂風,縱聲吼叫。

  那神賜的、黑暗的、血腥的力量把他徹徹底底地包圍起來,野獸在他的心底蘇醒咆哮,他失去了一切人的憐憫和仁慈,狂呼著向斡赤斤和脫克勒家武士撲去。第二陣箭雨投向了他,卻已經無法傷害他,他的皮膚緊繃如鋼鐵,肌肉緊緊地虯結起來,側面命中的箭都被滑開,正面的被那柄獅子牙掃斷,唯有一支箭命中了他的大腿。但是他的速度沒有因此有絲毫減弱,他血淋淋地拔出了箭,紮入他遭遇到的第一個人的額心,之後抓起他的頭髮,橫刀切下了他的頭蓋骨。

  那名片羊的奴隸已經趁著混亂全身而退,他搓去了臉上用於易容的膠泥和顏彩,露出一張仿佛被刀削去了肉的臉來。他從未告訴任何人,他並非生就這樣一張臉,而是長年敷藥化去了臉上的血肉,只有這樣,他才能借著膠泥和顏彩偽裝成或胖或瘦的各種各樣的人。

  「主子的令已經下了,五百零二個人,一個不能剩下。」龍籬淡淡地說。

  那些烤羊的奴隸、舞蹈的少女都不再驚恐,他們臉上的一切表情都退去了,從不同的地方拔出了螳臂般的薄刀。

  阿蘇勒默默地看著手中的斷刀,那柄鋼質純粹的短刀在勢如海嘯的撞擊中並沒有發出什麼令人震驚的聲音,當力量被淬煉到極致的時候,兩刀相割,就像切紙那樣輕易,埠平滑如鏡。

  而欽達翰王手中的刀完好無損,同一爐的鋼水,同樣的淬火技巧,卻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爺爺……」阿蘇勒輕聲說。

  「記住了麼?」

  「記住了。」

  欽達翰王點了點頭,這次點頭讓他覺得很疲憊,他緩慢地坐在地上,按住了左胸的傷口,鮮血從那裡汩汩流出,在腳下的石窪裡慢慢彙集。他那柄完好無缺的刀插在他自己的心口,一擊擊斷了阿蘇勒的刀之後,那柄短刀劃著一道美得驚人的弧線返回,像只歸巢的燕子般,沒入了欽達翰王自己的心口。準確、犀利,毫不拖泥帶水,刀鋒從背後突出,徹底毀掉了他的心臟。

  「不要發出聲音,會被上面的人聽見,今夜是你離開這裡的機會。」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的眼睛,用清晰而低微的聲音說。

  阿蘇勒撲過去抱住了他的爺爺,他想要放聲痛哭,卻哭不出來,欽達翰王用最後的力量瞪大了眼睛,嚴正地警告他。而那些凶戾如野獸的表情已經徹底消散了,他回復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直視阿蘇勒,帶著一家之主的威嚴。

  「阿蘇勒……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要哭。你是我們青陽的小豹子,身上流著神賜的血,你的族人還期望著你帶他們去神示的土地。」欽達翰王低聲說,「我已經老了,很高興這樣死去,像一個男人一樣守護著自己的牛羊和家人。」

  阿蘇勒只能點頭,用盡力氣不讓嗚咽脫口而出,可他的喉頭在抽搐,在劇痛,像是發不出悲哀的聲音就會裂開。

  「總有些時候,你不得不選擇,如果兩個人只能活一個,你選擇誰。這世界就是那麼殘酷……你還太小,不敢選擇,那麼就由爺爺來幫你選。我知道怎麼選,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了,這是我快死的徵兆。這個選擇對我來說很簡單。」欽達翰王用沾著自己鮮血的手指在阿蘇勒唇上劃了一道,「你今後有的是時間哭泣,但絕不是現在,你現在哭出來,爺爺就白白地死了。我現在告訴你逃出這裡的辦法,我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想到,可那時候我沒有水,等我有水的時候,我已經被移到了地宮裡。」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股懾人的勇氣,這勇氣讓人心安,讓人平靜。即便他垂死了,還是那個武神般的欽達翰王,讓人信賴。

  阿蘇勒用力點頭。

  「現在解下你的外袍,把它擰成一股,擰得越緊越好。」欽達翰王說。

  阿蘇勒照著做了,絲棉長袍材質輕薄,擰起來如同一根錦絲繩子。

  「用它圈住兩根鐵欄,慢慢地絞緊,不必太用力。」

  阿蘇勒稍稍試著做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這個簡單的道理,這根絲綿長袍擰成的繩子就是一個最簡單的機括,只要他慢慢地絞緊繩子,就能把圈住的兩根鐵欄向一起拉近,一旦他把相鄰的兩根鐵欄都弄彎,就有一個足夠大的空隙可以讓他鑽出去。他並不是很魁梧,這給了他逃生的機會。

  「冷鍛魚鱗鋼是一種用來打造甲胄的鋼鐵,它柔韌,可以彎曲來卸力。你的刀鋒無法切開它,但是柔軟的東西反而能把它拉彎。只是你需要用水來幫你,絲綿很容易裂開,但是浸水之後它會變得極其堅韌,東陸人用絲綿泡在膠水之中晾乾,製成綿甲的甲片,就是這個道理。」

  「水?」阿蘇勒不明白。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水和食物了,乾裂的嘴裡連唾液都分泌不出來。

  「用我的血,趁沒凝固之前,足夠了。」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的眼睛,沉默著,忽然直起身,拔出了胸口的刀。

  血如噴泉那樣湧出,帶著令人心悸的聲音,匯入他腳下的石窪。他無力地倒在地上。

  阿蘇勒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聽著他胸膛裡漸漸衰竭的跳動。阿蘇勒知道這聲音終止的時候,他懷裡的軀體將永久地沉睡,再不醒來,再不跟他說話。他太累了,累得不想哭,清寒的月光從頭頂那個缺口漏下來,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蝕著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像是要被凍住了。

  還有太多的事情他沒有來得及做,譬如跟欽達翰王說完他在東陸的所見所聞,譬如問欽達翰王自己的奶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懷裡的男人是曾經擊退風炎皇帝的傳奇英雄,經歷過那個烽煙戰火遍及草原的傳奇時代,如果東陸那些說書人能見到他,會狂喜地拉著他的袖子問他真正的風炎皇帝是什麼樣,他的鐵駟車有什麼不同,什麼是他戰勝風炎皇帝的秘密武器……可現在不會再有人知道了,他死了,他的靈魂追逐著那個早已消逝的時代而去。

  時間太短了,短得來不及握手,短得來不及說幾句溫暖的話,短得來不及叫他幾聲爺爺。

  阿蘇勒忽然明白了,當他們在地宮裡背靠牆壁仰望頭頂的黑暗時,欽達翰王為什麼要向他講述盤韃天神的神話。這個老人分了許多次,把那個浩瀚而血腥的神話拆開來,灌入他的腦海。這和白毅把他處世的經驗用呆板教條的方式灌入小舟公主的腦海一樣,因為相處的時間太短暫,要你記住這些,將來會有用,將來你忽然領悟了童年時那些教導中蘊含的深意時,你才明白教你的那個人是多麼愛你。而等你明白的時候,你們已經遠隔天涯或者生死。別人的爺爺可以和孫子一起吃飯、一起逗趣、一起騎馬、一起射箭,在漫長的時間裡傳遞積累了幾十年的知識,直到他爺爺老了,死在床上。可他的爺爺不行,欽達翰王沒有時間,他只能用神話把一切濃縮起來,呵斥阿蘇勒,要他銘記在心。他在講述那個神話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計算分別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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