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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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蒼狼旗仍在逼近,狼騎兵們決不著急,他們只出動了一個人就擋住了這邊的上萬大軍。他們此時加入戰場只是要更快地收割頭顱。 他的後方,鐵浮屠戰馬踐踏著朔北騎兵,繃緊的鐵鍊上掛著死人的屍骨,要為不花刺衝開一條路。時間所剩不多,如果白狼團來到面前而鬼弓主力還沒到,他們將失去殺死狼主的唯一機會。如果不花刺趕到了而他們沒能突破山碧空的阻礙沖散白狼團,不花刺只能望著白狼團興歎。他只剩下唯一的選擇,用人命趟開一條路,只要一柄刀,或是一支箭,就足夠多樣死那個辰月教士,只要他們能越過面前雷池般的法陣。 「下一隊!」阿蘇勒揮刀大吼,「下一隊!我們要……斬下呼都魯汗的旗!」 陽昊之井爆發的聲音震耳欲聾,世界仿佛要在這轟響中崩塌。阿蘇勒感覺到那撲面而來的煙塵裡蘊含著宏大如整個世界的悲傷,那些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帶馬從他身邊馳過,走出巨大的之字形,試圖繞過危險的火井,然而一隊接一隊地落馬,殘斷的肢體無處不是,下一隊武士又踩著戰友的屍體咆哮著帶馬衝鋒。 他想起息衍跟他說起過秋天那些溯流而上去雲中產卵的鯡魚群,它們要經過危險的寒雲川,那裡等候著狡黠的獵人們,那些鸕鷀、熊和危險的鯰魚群等待著它們一年之中最豐盛的筵席,熊在河灘上等待,鸕鷀在水面上遊蕩,鯰魚群沉在水底,張著嘴,露出鋒利的牙齒,等待著這些肉味鮮嫩的鯡魚。沒有畏懼也沒有遲疑,鯡魚們知道它們歷盡千辛萬苦從大海深處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只有短暫的幾天激流湧動的寒雲川平靜一些,它們必須一往無前地沖過獵人們布下的網。任憑熊的利爪起落,鸕鷀和鯰魚君把多數的同伴從身邊叼走撕碎,它們只是拼盡了全力往前遊,每前進一寸就更接近雲中,那裡有一個溫暖、滿是水藻的湖泊,在那裡倖存的魚兒會代替它死去的同伴們產下成千上萬的卵,來年春天這些卵孵化,小魚不僅像它們的父母,也像那些沒能從獵人手中逃脫的鯡魚。這就是戰場上殘酷的生存法則,在這裡,任何一個人的命都不重要,只要最後一個人能夠爬到敵軍的將旗那裡砍斷旗杆。是死在半路的千千萬萬人的手為他舉起那斬旗的一刀。 「這就是為將的道理,就算你知道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卻必須忘記這一點。為將的人,每一次下令都會有人因你的令而死去。但是所有的令箭都必須投擲出去,」息衍這麼說的時候眺望著落日下的遠山,「這就是所謂『殺伐決斷』。」 這就是殺伐決斷,面對著屠場般的世界,懦弱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 他回頭看著正在崩潰的左右鋒,九王和木亥陽正在相互靠近尋求支撐,厄魯·帕蘇爾那面所到之處震驚百里的大旗在煙塵中堪堪就要倒下,每一次掌旗的武士被利箭穿心,立刻就有人撲到九王背後再把那大旗豎起,數以萬計的朔北騎兵帶馬圍著他們奔跑,箭矢如雨,左右鋒化作了圓形陣,死死地保護著陣心的一千人。 那是他們的旗,他們斬狼的長刀,他們是要去那個溫暖湖泊裡產卵的魚。 「敗退者斬!」一名千夫長咆哮。 阿蘇勒猛地回頭,看見一名飛虎帳武士驚恐地捂著兩耳吼叫,從戰場上不要命地往後逃。他的指縫裡滲出鮮血,大概是兩耳都在雷霆般的巨響中聾了。那名武士就要從阿蘇勒馬側馳過,阿蘇勒握刀的手一緊,他知道軍令的嚴肅,他如果此時不斬下這個武士的頭,下面不會再有人衝鋒。但那是一張何等年輕的臉啊,只有十六七歲,大概是剛剛接過了父親的刀和鎧甲,成為了一名效忠大君的飛虎帳武士。阿蘇勒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他是真的害怕,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孩子,看見那麼多人就在他的身邊化作橫飛的血肉,他理所當然地害怕。那樣就要砍下他的頭麼?阿蘇勒的手腕僵硬,腦海忽然一片空白,這個間隙,那名武士在阿蘇勒面前一閃而過。阿蘇勒意識到這是個巨大的錯誤猛地回身時,看見那個大孩子的頭從脖子上滾落下來,無頭的屍首膝蓋彎曲,撲倒在地上。斬下他頭顱的刀握在千夫長手裡,那是個四士多歲的男人,冷厲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 「我帶隊再沖一次,再有兩隊好射手從左右包抄。」千夫長說道,「讓那個妖魔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施法。」 阿蘇勒在那個男人鐵一樣堅硬的面孔前只能點頭,「謝謝,本該是我動手。」 「理應為大那顏效勞,」千夫長看著地下那個大孩子的頭顱,「我們騰格爾家的男孩不能是懦夫。」 阿蘇勒沒有來得及說話,巴魯和巴紮從左右閃出,「我們帶射手從左右包抄。」 他們從那片焚燒的焦土上奇跡般爬了回來,雙手和膝蓋都磨得鮮血淋漓。但此時他們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的奇跡,在這個戰場上沒人在乎誰活著回來,只有沖過去殺掉山碧空的那個人才是值得在意的。他們避過了焚風之後應該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拔刀迎著焚風再做一次衝鋒,莫速爾家的男人和騰格爾家的男人一樣,不能是懦夫。他們必須晚會自己家族的尊嚴。 三隊騎兵一齊湧出,他們沒有等待阿蘇勒給他們出擊的命令。阿蘇勒看著他們的背影,值得自己還不能用威嚴征服這些男人,在那些鋼鐵一樣堅硬的臉和心之前,他還只是個學過些東陸陣法的孩子罷了。 對面的騎兵高速地接近,山碧空卻沒有立刻施法。 他默默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黑袍下滲出漆黑的血來,他的呼吸急促,無法駕馭的力量在他的體內分散開來,千萬條蛇似的穿梭。 他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教中那些神異的駐顏之術可以模糊他的年紀,但是生命之火的熄滅是早晚的事,作為一名秘術師,他已經越過了巔峰的年紀,每一次動用這種逆天的禁術,他都在耗損自己剩餘不多的生命。三十年前在那個晉北小鎮上誅殺天驅啟示之君的決戰之後,他又一次感覺到靈魂將從他殘破的身體中溢出。 「老師,我們撤走吧,把這裡留給白狼團來防守。」桑都魯哈音準備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 「不,還不能撤走,你沒看見白狼團逼迫得這麼緩慢麼?狼主在窺看我的力量,他只尊重掌握力量的人,我們需要他的尊重。呼都魯汗也一樣,他要把我的命和他的旗捆在一起。」山碧空在巨盾後緩緩地挺直身體,「我們是神的使者,沒有人能殺死我們。」 「老師,您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啊!」桑都魯哈音也看得出山碧空到了油盡燈枯的極限。 「是啊,撐不住了,」山碧空輕聲說,「能殺死我們的,只有神和我們自己。」 他用盡全力伸手在空中寫畫,手指上黑色的血迅速汽化成暗紅色的霧氣,隨著山碧空快速的勾勒,秘術的花紋瞬間成形,這些蘊藏了靈魂的血之咒能將秘術提升到極致。山碧空猛地揮袖掃去了那個浮在空中的印紋,同時陽昊之井再次噴發,火柱矗立在戰場上,如同神的刑場。 疊都魯哈音知道此刻自己該做什麼,他抓起巨弓,每次上弦三箭,左右射出。山碧空強攻著正面而來的數百名青陽騎兵,桑都魯哈音的巨箭直取左右偷襲的小隊。 千夫長帶隊在噴薄的火柱間繞行,不斷有人被可怕的熱浪推下戰馬,炸成碎片。左右兩側的巴魯和巴紮都已經落馬,桑都魯哈音的弓箭之術像一個草原人那樣精准,而他的誇父同胞們往往只能投擲巨石罷了。他沒有取人,而是對準了巴魯和巴紮的戰馬,每次三支箭離弦之後並排飛行,足長七尺的箭像是一柄被擲出的長槍,彼此間間隔只有兩尺,完全沒有閃避的機會。 巴魯和巴紮都不準備回頭,他們立刻跳起來向著山碧空奔跑,一邊奔跑一邊發箭。這讓桑都魯哈音不得不重新舉起巨盾防禦,而沒有機會阻擊正面的千夫長。正面的一隊人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但他們就要成功,他們比以往任何一隊突進得都遠,他們已經可以看清山青空的臉,此刻如果山碧空再使用陽昊之井,巨大的衝擊力可以波及他自己。 飛虎帳武士們咆哮著高舉戰刀,他們從心底深處痛恨那個老人,是他一個人讓半數的飛虎帳精銳損失在戰場上,這是草原上不曾聽聞的事。無論是多麼強大的妖魔,這些男人都不在乎了,他們一定要殺了他。 「愚夫。」山碧空低低地歎了口氣。 他輕輕地一跺腳,地上早已畫好的印紋震動了,山碧空的手指間出現了一道明麗的火焰,彎曲如刀弧,他舉著那柄沒有重量的刀輕輕地平揮出去。一刀之內,他斬下了面前所有人的頭顱,那些戰馬還在往前賓士,從山碧空身側馳過,那些戰馬本能地畏懼這個老人,不敢衝撞他,而馬背上那些無頭的屍體已經無力舉起手中的刀對準山碧空的頭顱斬下。 山碧空吹熄了指間的火焰,如君王般傲然地面對著他造就的屠場。 這就是接近他的下場。 但是下一刻,掠起在空中的黑影驚呆了他。最後一匹戰馬的馬腹下,忽然閃出了一個人,他踩著馬背躍起在空中,身形後仰如弓,雙手短槍對山碧空的頭顱刺下。山碧空已經來不及吟唱和冥想,他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在敵軍中除了那個名叫阿蘇勒的年輕人之外,還有人也清楚秘術師的弱點,他們可以召喚永無止盡的力量,但他們需要時間。武士們不需要,他們殺人如同電光一閃。 電光一閃,錐槍落下。 「哈勒紮!」阿蘇勒大喊。那是哈勒紮,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藏身在屍體中的武士,千夫長的馬隊經過時,他藏身在一匹戰馬的馬腹下接近了山碧空。 桑都魯哈音本能把巨盾提高,護住了山碧空的頭。 哈勒紮落地,立刻蹲伏下來,那對銀色的錐槍中彈出了鋒銳的刺,短槍立刻成了六尺長槍,他把雙槍從巨盾下方送入,直貫山碧空的雙腿。他一旦得手,立刻棄槍拔刀,山碧空的腿已經廢掉了,那個誇父武士並不重要,他的目標是那杆黃金蒼狼旗。 但他的刀沒能出鞘,桑都魯哈音移開了盾牌,山碧空伸手按在哈勒紮的額頭上。這個本應重傷垂死的老人異常平靜,沒有表情,直視著哈勒紮的雙眼,掌心中灼熱如烙鐵。他雙腿的傷口都有紅黑色的血湧出,那兩槍已經毀掉了他腿上的肌肉和脈絡,但他就用那雙已經廢掉的腿筆直地站著,沒有一點搖晃。 「天驅。」山碧空低聲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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