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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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沿著走道向前,其中一人顯然是獄卒,用鐵棍在鐵欄上趟過去,發出一連串讓人心驚膽戰的叮噹聲。另一人則沒有發出絲毫聲息,腳步如貓一樣靜。兩個人最後停在息衍的牢房前,息衍看見一身熟悉的黑色大氅,風帽遮住了那人的面部,大氅下隱隱的是鐵甲,他配了一柄修長的刀,刀鐔上的空腔裡有一枚銀亮的鐵珠。 那是雷碧城四名黑衣從者之一,殤陽關下這四個人保護雷碧城在千軍萬馬環繞下通過,強大而沉默,有如神明的護軍。 「你是來處死我的欽差麼?」息衍打量完畢,點點頭。 「天啟七禦史對息將軍的案子已經下了判決,息將軍通敵賣國,結黨謀逆,罪當處死,無赦。」黑衣從者展開手中的卷宗,遞給鐵欄另一側的息衍。 息衍接過,掃了一眼,扔在旁邊:「不必了,我相信你說的。如今你們已經控制了皇室,就算沒有這樣的判決,你們也可以寫一份出來,加蓋皇帝的國璽。」 黑衣從者不回答,算作默認。 「你殺了我哥哥,但我並不恨你。」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說。 息衍一挑眉,再次打量黑衣從者:「殤陽關那個屍武士?他是你哥哥?看起來你們兄弟之間差得很多。」 「我比不上哥哥,在所有的學生中,哥哥是最得老師欣賞的。」 「你說不恨我?為什麼?」 「因為你和我哥哥一樣,都是神之祭壇上的犧牲。」黑衣從者淡淡地說。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笑笑:「你修為上差點,不過說話講理,腦筋清楚,這個就比你哥哥強得太多。不必廢話,對一個將死的人,是否能滿足最後的要求?我要一張三十六弦的箜篌,一壺酒,一些吃的東西,一個女人,會吹笛子的。在我奏琴的時候,她能用笛子為我伴奏。」 「去紫梁街上,為息將軍買一壺酒,一些吃的東西,買最好的。還要一張用過的老箜篌,三十六弦的。」黑衣從者對獄卒下令。 獄卒看著外面瓢潑的大雨,心裡十萬個不願,卻不敢對這位帝都的欽差多說什麼,只覺得這欽差比起上次的那個可難伺候得太多了。他把油布雨披罩上,咬咬牙出門去了。 息衍微微點頭:「用過的箜篌好,你是個懂琴的人。箜篌如白玉,不磨不成器。可那個會吹笛的女人呢?」 「雨很大,現在去找一個會吹笛的女人,時間太久。」黑衣侍者從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支褐色的短笛,「我能夠吹笛。」 「好!」息衍笑笑,「辰月吹笛,天驅奏琴,將軍臨陣,拔劍生死。」 「老息你這是要死了……」老囚犯在隔壁聽著,看著眼前一盤沒有下完的雙陸,想起自己這些天來和這個獄友隔牆下棋的幾分交情,忽然湧起兔死狐悲的心情,不由得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每個人都會死。」息衍站了起來,「可不要彎下腰。」 他背著雙手在牢房裡踱步,黑衣從者在鐵欄外雕塑般站著,紋絲不動。風帽下,他還罩了鐵面,完全看不到臉,也無所謂表情。囚犯們不敢大聲呼吸,隔著鐵欄望著彼此,等看著這個威震東陸的英雄人物如何死去,他們這樣已經送別了好些獄友了。外面的雨更急了,風雨聲裡,息衍的腳步清晰而舒緩。 他轉到第四十圈的時候,獄卒回來了。油布雨披沒能幫上大忙,獄卒渾身都濕透了,他用南淮鄉音罵罵咧咧的,把一包東西放在黑衣從者面前。黑衣從者冷冷地看了一眼獄卒,以刀鞘扒拉著那些東西,一件件地看清楚了,點了點頭。獄卒也不打開鐵門,從鐵欄裡一件件東西往裡遞。 息衍打開酒罐聞了聞香氣,又翻檢油紙包,看到是玫瑰花生、梅子蜜餞、砌香櫻桃幾樣果子,搖搖頭歎了口氣:「這酒倒是陳酒,這果子都是甜的,怎麼下酒?下酒的好物是肥瘦合度的豬頭肉、炸得酥脆的鴨皮、幾片鹹豬腿,花生該炸過灑點細鹽,牢頭你買這些,一看就是不喝酒的人。」 獄卒一肚子火氣沒處發,剛要瞪眼,被黑衣從者伸手阻止了。 「下酒的東西不好,可以再去買來。」他低聲下令,「按息將軍說的,豬頭肉、鴨皮、鹹豬腿、鹹花生。」 「免了。」息衍擺擺手,「要死的人,為了一點下酒的小食婆婆媽媽,只會讓人恥笑……好箜篌!」 他撫摸著那張老箜篌,嘖嘖讚歎。箜篌式樣普通,也沒什麼銘文,想必不是什麼很值錢貨。同樣的東西在街頭賣,全新的不過值幾個金銖。這張怕是有幾十年了,被摩挲得太多,表面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卻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的琥珀,泛著一層柔光。息衍細細地調弦,看起來愛不釋手。 「不知是哪個老琴師用過的,好木頭。」息衍淡淡地說,「大概用這琴的人已經死了,後輩不懂事拿出來賣的吧?否則彈琴的人,誰能捨得這樣一張老琴?」 獄卒沒說話,心裡卻突地一跳。這張琴是他冒著雨去敲一個老琴師的家門,便宜價買回來的,那個老琴師以前常在街坊裡說書,講薔薇皇帝那幾卷老故事,賺幾個小錢,活得很是潦倒,上個月剛死,兒子留著這張琴沒用了,一個金銖就賣給了他。 息衍的指尖在弦上一挑,羽音清冽,襯著外面的雨聲,忽的一股寂寥慢慢地漾開。他的神色變了,不再笑,目光寂寂地看向窗外的黑暗,看著雨水打在窗臺上飛濺。忽然間,他顯得有些蒼老,這時候他才真的像個三十多歲的人。 「你說你那樣的人,本來就該在四處像孤魂那樣遊蕩,只是不小心進了牢籠,」息衍幽幽歎了口氣,隨手理弦,「其實每個人何嘗不是不小心進了牢籠,從此就不敢出去……」 獄友們都扒著鐵欄看他,覺得這個素有英雄之名的獄友莫非死到臨頭發了瘋病,這麼說話,倒像是有什麼人坐在他對面似的。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息衍曼聲長吟,手中三十六弦歷歷而動,如屈指扣古木,拔刀擊堂柱。忽然他十指飛動,聲如裂羽。黑衣從者在同時吹響了短笛,笛音出奇的清澈,隱隱有白毅簫聲裡的那股清剛。他在笛子上想必用功很深,笛聲尾隨息衍的箜篌聲而走,絕不喧賓奪主,卻也不落下分毫,仿佛並飛的白色鳳凰以極高的速度切開浮雲,而後一同掉頭俯衝入海。周圍那些囚犯在音律上都談不上什麼造詣,可也能聽出笛聲和箜篌聲似乎和諧卻又交織纏鬥,分毫不讓。 箜篌被息衍催動到極點,不再是白色鳳凰的華美端雅,而是如一只直沖天頂的巨鷹。笛聲也隨著扶搖直上,不肯有絲毫落後。黑衣從者一口氣極長,笛聲幾乎不受呼吸的制約,可此時那管細竹卻攏不住笛聲了,笛聲像是一條掙扎著要擺脫束縛的龍。囚犯只覺得照這口氣吹下去,那笛子就怕要裂了,那三十六根弦也怕要斷了,不知一個欽差一個死囚到底玩什麼把戲。笛聲箜篌聲已經壓過了風雨,每個人都揣著不安,隱約覺得有什麼危險正在逼近。 是的,絕大的危險,就像是黑夜裡遊動的黑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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