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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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緊緊地抓著斥候的衣領,幾乎把它整個人拎了起來,瞪大眼睛怒視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他還想問什麼,可是問不出來,他傾整個朔北之兵,要以席捲之勢掃平北都城,卻在第一陣接戰時遭遇了讓人無法相信的挫敗。一切的問題此時都顯得可笑,他心裡的怒火如果釋放出來,可以把這片草原上得雪都燒融了,卻偏偏束手無策。 「是『孛斡勒』,領軍的是木黎。」蒙勒火兒低低地說,仿佛自言自語。 「果然是木黎!這條老狗還活著!」呼都魯汗緩緩得舔了舔牙齒,臉上透出一絲猙獰。 他不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可他心裡清楚,當他聽見「孛斡勒」這個名字的時候,心底掠過一絲因為驚懼而起的戰慄。 「孛斡勒」,這支軍隊居然還存在! 「孛斡勒」在蠻族古語中是「奴隸」的意思,後來則指「奴隸武士」。在草原上,通常只有貴族和平民可以成為武士,擁有佩刀的權力。而奴隸即使被拉上戰場,也不能稱為「武士」,只是主人的工具而已。但是七十年前東陸風炎皇帝舉國入侵時,蠻族軍力不及風炎鐵旅的三成,當時的大君納戈爾轟加在母親授意下,恢復了據陳起源于遜王的「孛斡勒」制度,大舉徵募奴隸成為武士。每一個奴隸武士都有權用戰功贖回自己和家人的自由,他們中居功至偉者將被授予貴族的頭銜,甚至賜予土地、牛羊和奴僕。這個制度震動了所有貴族,令他們驚懼不安,覺得自己高貴的血統和姓氏不再是世襲的權力保障了,那些卑微骯髒的奴隸崽子也可以憑著戰功變成和他們一樣尊貴的人。但是無人敢於挑戰那時侯的欽達翰王,他是草原的救主,盤韃天神派遣的使者。在這個少年的鐵碗下,完全由「孛斡勒」組成的鐵浮屠騎兵被迅速建立起來。 這支奴隸騎兵在對抗東陸山陣的時候,驚駭了整個草原上的人,無論是他們的敵人東陸人,還是他們背後的蠻族武士。東陸山陣重鎧長槍,結陣防禦時仿佛在草原上突然生出的鐵棘森林,是一切蠻族騎兵的噩夢。然而奴隸騎兵借助鐵浮屠鎧甲,以無數死傷強行撕開了山陣的腹地,那是一場鋼鐵對鋼鐵的衝擊,被蒙上眼睛的龍血馬帶著沉重的鎧甲和奴隸們的血肉,一輪接著一輪,無畏地沖向山陣,上千斤的重量攜著衝鋒之力撞擊在山陣鐵棘上,在自己的胸口被洞穿前的瞬間,奴隸騎兵們竭力把騎兵從盾牌的縫隙間刺向山陣槍兵。東陸人被這種悍不畏死的衝鋒震懾了,他們甚至沒有時間休整盾牆,下一波的衝鋒再次到來,他們不得不用還掛著屍體的槍鋒抵擋下去。那一幕的血腥令所有在場的人無法忘懷,在連續地衝擊下,山陣槍兵的士氣崩潰,終於有一騎鐵浮屠撞開了盾牆,撕裂了缺口,那名奴隸武士在胸口被洞穿後仍然抓住一名盾牌手,用手甲上的短刃割斷了他的喉嚨。那個缺口把整支山陣槍兵帶入了地獄,最後的鐵浮屠騎兵從缺口殺入,在脆弱的山陣腹地展開了屠殺。防禦崩潰的東陸人不得不直接踏入戰場和蠻族軍隊肉搏,隨後湧上的數萬蠻族輕騎令戰無不勝的風炎皇帝第一次嘗到了挫敗。 「孛斡勒」組成的鐵浮屠在那一戰中幾乎全部陣亡,沖入山陣的「孛斡勒」被東陸武士們圍在陣中剿殺,憤怒的東陸武士把這些奴隸武士砍成肉泥。大戰結束後,流淌著血腥氣的草原上孤零零地跪著最後一名「孛斡勒」,他能夠存活只是因為他被同伴們的屍體掩埋了。 數萬蠻族人看著這個瀕臨死亡的奴隸武士,此時,那一年十七歲的欽達翰王拖著受了箭傷的腿,踩著一具具屍體,獨自前行數百步走到那個奴隸武士身邊。他站在草原的中央,當著所有貴族的面,抓住最後一名「孛斡勒」的手舉向天空。 他說,「從今天起,這是我的兄弟。」 從那時開始,青陽部一直有「孛斡勒」制度。大君的親信從各家族的奴隸中選出驍勇善戰的,加以最嚴格的訓練,授予他們持刀的權力。但他們仍舊是奴隸,沒有自由,鼻子上戴著刻有主人名字的鐵環。直到他們的戰功足以贖回他奴隸的自由時,這個鐵環才能被摘去。 對於這些奴隸武士,戰鬥是他們的一切,為了換得自由,他們悍不畏死。他們的戰鬥力和瀾馬部的「瀾馬」們並稱,有人說,一個「孛斡勒」抵得上五個裝備精良的武士。 但是欽達翰王之後,貴族們反對「孛斡勒」制度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之後青陽多年沒有戰事,也無需維持這支虎狼般的奴隸武士軍隊。所以這支軍隊的人數漸漸被縮減,到最後貴族們不再願憊把青壯的奴隸女出去給大君訓練成「孛斡勒」,這個制度已經名存實亡。 呼都魯汗看向蒙勒火兒,這個老人默默地繼續著他的工作,這個情報完全沒有令他驚動。 「世子,前鋒損失巨大,請快做決定!如果再不增援,我們就要放棄台納勒河東岸的陣地了!」斥候焦急地說。 呼都魯汗在雪地中踱步,他在腦海中迅速地構思著前線的戰況。他熟悉台納勒河邊的地形,甚至知道冰面的厚度。他並不像很多人想像的那樣粗豪,心思非常縝密,他很早就猜測雙方的第一場接戰會發生在台納勒河邊。現在一切如他的猜測般發生了,只是多了一支「孛斡勒」軍隊,卻完全打亂了他的計畫。 他下了決心,大步走到蒙勒火兒身邊:「父親,我們不能放棄台納勒河對岸的陣地,木黎的『孛斡勒』人數不會太多,可如果我們撤退,青陽的大隊騎兵會追上來掩殺。我們應該立即增援,擊潰了木黎的『孛斡勒』,我們將徹底摧毀青陽的鬥志。」 蒙勒火兒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把最後一塊鐵牌穿在鐵繩上之後,他把鐵繩兩端打結。呼都魯汗看著父親把那串有幾十斤重的鐵牌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從地上拾起了一隻扁平的銅匣子,銅匣裡是三根暗紅色線香,銅匣打開的瞬間,隱約的香就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這是呼都魯汗遵循父親的吩咐以重價從東陸行商那裡買來的。這東西可遇不可求,是長門僧手制的名香「堅紅沉水」,東陸人相信這種香可以令死者的靈魂安寧。 蒙勒火兒擦著火鐮,燃著了火絨,又以火絨一一點燃線香。每一步他都做得極平靜也極穩重,就像那些虔信教義的東陸僧侶,最後他把線香插在了兩座骷髏塔的中央。三線香煙嫋嫋地彌散到空氣中,蒙勒火兒看著那煙縷,仿佛出神。 呼都魯汗等不下去了,單膝跪下行禮:「如果得不到父親的命令,就讓我帶兵出戰,為朔北部建立功勳吧!」 他起身回頭,向著周圍招手,守侯在周圍的數百名朔北部騎兵彙聚過來。這些都是精銳中精銳,每一人都是百夫長,能率領一百名騎兵。呼都魯汗把他真正的騎兵大隊屯聚在兩裡之外,不花剌沒有來得及發現他們。呼都魯汗翻身上馬,把華貴的大袍系好在胸口,把袖口打成結子。 他看著東面,向武士們下令:「全軍出發!」 「真讓人迷惑啊!」放馬經過父親身邊的時候,呼都魯汗聽見老人低低地說。 呼都魯汗的大隊人馬踏著雪塵遠去了,馬蹄聲消失之後,蒙勒火兒·斡爾寒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睛帶著隱隱的褐紅色,像是浸透著血一般可怖,卻又平靜漠然。他把那串鐵牌貼肉纏繞在腰間,緩步上前,走動中近千片鐵牌碰撞,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他站住了,蹲了下去,黝黑枯瘦的大手抹開了一片積雪,雪下靜靜地臥著一柄青銅的大鉞。它是青黑色的,鉞身上鑄有神秘的獸面紋,紋理中滿是班駁的銅綠,只有刃口新磨出來,沁著森冷的寒光。五尺長的鐵木手柄彎成一個弧度,粗細恰好蒙勒火兒一握。 蒙勒火兒握著它,點了點頭。 他轉身看著那兩座骷髏塔,拍了拍腰間的鐵牌:「勇士們,聽見戰場的聲音了麼?」 無人回答,只有那些冰冷鐵牌「啪」、「啪」作響。蒙勒火兒微微咧開嘴,虯結的鬍鬚遮掩了他的表情,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掉過頭,拖著鉞柄的末端,走向茫茫風雪中。鉞在雪地裡破出長長的痕跡,凜冽寒風掀起他的濃密的鬚髮。 他走得越來越快,漸漸的他開始賓士,如猛獸,如健馬。 他張開了雙臂,像是要擁抱整個世界。 他呼吸風雪,舉起大鉞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樹林中傳出了幾乎同樣的咆哮,更加高亢,更加淒烈,遙遙地呼應著他。白色的影子奔行于林中,隔著數十步追隨在蒙勒火兒左右,先是幾條,而後是數十數百。咆哮聲彙聚起來,震得周圍枯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天地蕭煞,大雪狂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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