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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第六章 狂奴之血

  第一節

  比莫幹以鞭柄輕輕敲打「雪漭」的脖子,這匹極西駿馬緩緩地登上山坡,迎風抖了抖雪白的長鬃。

  這片小山被稱作「忽炭」,蠻族語言中是指牧民少女的一種腰帶。這片山不高,是彤雲大山一條小小的支脈,由東向西,橫亙在北都城的北面。每年春天這裡的爬地菊開得最盛,嬌嫩的黃色一直延展到遠處的台納勒河邊,山形也越發的柔和起來,仿佛少女的腰肢。年少時比莫幹喜歡在這一帶跑馬,馬蹄翻飛起來,黃花起落。比莫幹最喜歡的一刻,就是駿馬一發力沖上山坡最高處昂首嘶鳴,那時候他會舒張胸懷猛吸一口帶著草木香的空氣,就像喝了酒一樣有些醉意。

  而此時此刻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雪野,一眼看不到頭,天空裡雪片翻滾,寒風帶著細而淒厲的嘯聲。他握著韁繩的手冰涼,腰間的鐵劍敲打在甲胄上,發出單調的撞擊聲。

  他僅僅帶著一百人,守衛金帳的一百名精銳武士,這些都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部下。他沒有告訴其他人他要出城,包括蘇瑪。原本他應該坐鎮金帳等待決勝的消息,但是當木黎的部下來到金帳稟報說木黎的子弟兵即將出城決戰時,比莫幹默默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帳篷。帳篷外他的戰馬「雪漭」和一百精銳武士已經準備就緒。

  率領這一百人的是比莫幹的伴當班紮烈,在比莫幹的伴當中他刀術最精,也最得重用,此刻他按住刀柄,立馬在比莫幹身後一步,警惕地四顧。風雪太大了,這讓班紮烈很不安,這裡距離台納勒河也只有不到五裡,接近前鋒所在的位置,很難說不會遭遇突前的朔北部小隊,這麼大風雪的天氣,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百多步遠,一旦遭遇,雙方都措手不及。

  比莫幹迎著風雪,久久地不說話。他是看向西邊,班紮烈知道那是決戰即將發生的地方,可惜在這裡他們什麼都看不見。

  「大君,聽動靜還沒開戰,風雪那麼大,朔北人是不是敢來可難說得很。」班紮烈抖了抖身上的老羊皮氅,灑落一片積雪,「天太冷了,還是小心身子。再說雪這麼下,一會兒就結成冰殼子,我們下山時候馬蹄會打滑,不如回城等消息吧?」

  「靠三千人能打敗蒙勒火兒麼?」比莫幹依舊遙望遠方,輕聲問。

  班紮烈愣了一下:「三千人?朔北部這次,怕是來了幾萬人吧?」

  「除了木黎將軍的本隊,還有多少軍隊已經就位?」比莫幹又問。

  班紮烈知道比莫幹話裡的意思。他想了想:「現在得到的消息,是不花剌的一千鬼弓和巴赫的一萬騎兵都已經就位,九王的一萬六千虎豹騎、木亥陽的一萬騎兵也已經出城,正在路上。」

  「三萬七千人,加上木黎將軍的三千人,一共是四萬,能夠打敗蒙勒火兒麼?」比莫幹再問。

  班紮烈愣了一會兒,搖搖頭:「不知道。」

  「北都城裡能調動的軍隊有十萬人,可現在能用的只有四萬人。」比莫幹扭頭看著班紮烈,「至少有六萬人還在北都城裡屯著不動,即便這能用的四萬人,有多少能夠按木黎將軍的命令列事?」

  班紮烈抓了抓頭:「說句實話,誰會聽一個奴隸的?雖說按身份木黎將軍早不是奴隸了,可是幾個貴族真把他看做貴族?木黎將軍自己都說自己是個奴隸。」

  「我任命木黎將軍為統帥北都城所有武士的人,這也沒用,是不是?」

  班紮烈低下頭,避開了比莫幹的目光:「也不是說沒用,只不過讓貴族們聽木黎將軍的,總不太容易。」

  比莫幹輕輕歎了一口氣:「我也知道,所以我不能呆在金帳裡等消息。我得用自己一雙眼睛看著戰場,我得自己押著所有人上陣。木黎將軍這時候需要我站在這裡,所以就算雪沒了我的頭頂,我也不能回城。」

  比莫幹拍了拍班紮烈的肩膀,轉回頭去。班紮烈看著他的後背,「主子,有句話我想說。」班紮烈猶豫了一會兒,換回了這個親密的稱呼。他從五歲起就是比莫幹的伴當,一生性命都拴在這個主人身上,是死忠的部屬,也是無話不可說的朋友。可比莫幹當上大君之後,圍繞他的人多了起來,班紮烈也跟著眾人把稱呼換成了「大君」,不知不覺的就疏遠了很多。

  「你是我的朋友,無話不能說。」比莫幹淡淡地說。

  班紮烈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主子現在是北都城的大君,草原的主人,按說人人都該聽主子的差遣。可主子是新登位,有些事比不上老大君,貴族們表面上恭敬,心裡對主子可說不上順從。如今朔北部大兵壓境,哪個貴族不想保存自家的兵力?就算主子站在這山坡上看著,一道道命令發下去,他們也少不得拖拖拉拉,推三阻四。」

  比莫幹沉默了一會兒:「很多年前,我的爺爺納戈爾轟加十六歲,打敗了東陸的風炎皇帝。我聽說那時候風炎皇帝手下有蘇瑾深、姬揚、李淩心、葉正勳四大名將,每一個都力敵萬人,又合東陸諸侯數十萬大軍,戰車頭尾相連一直綿延到天邊。而我的爺爺合青陽諸姓貴族之兵,軍令一發,莫敢不從,最後以弱克強,逼得風炎皇帝結城下之盟,那是為什麼?」

  班紮烈想了想,搖頭:「主子,欽達翰王那時候合諸姓貴族之兵,靠的可不只是大君的威嚴。欽達翰王有青銅之血,是草原上無雙的武士,而且殺戮很重,戰場上一人後退,則殺一人,一個百人隊後退,則殺盡一個百人隊,若是哪一姓貴族敢私自帶兵後退,則滅他的族。這法子,主子學不來的。」

  「我知道我學不來,我不是爺爺那樣的英雄,沒有他的威嚴,也沒有帕蘇爾家家傳的青銅血,我若是學了他的法子,貴族們就要對我拔刀相向。」比莫幹輕聲說,「但是,我有我的法子。」

  「主子有什麼法子?」班紮烈一愣。

  比莫乾笑笑,揮鞭向西:「很快,你就會知道。」

  不花剌努力睜大眼睛看著西面,但是風雪太大了,他看見的只有一片白茫茫。即便是鷹的目光也無法穿透這片雪,同時呼嘯的風聲充斥了整個天地,他無法憑著聽力分辨敵人的距離。

  他縮回雪窠子裡,強迫自己緩慢的呼吸。他不敢大口呼氣,一個人呼出的白氣也許會被風雪掩蓋,可是三千人呼吸的大片白氣就可能被敵人提早察覺。周圍的雪窠子裡藏著木黎和他的三千子弟兵,全部是步兵,所有的戰馬都被鬼弓武士們帶到了東南方大約兩裡之外。不花剌要求留在這裡和木黎的子弟兵們一起打第一陣,這樣他會掌握合適的時機向後面的鬼弓們發出進攻的信號。

  木黎選擇的伏擊位置距離台納勒河不到一裡,這裡的草原地勢不平,幾百個雪窠子隱沒在積雪下,沒有防備的戰馬可能擰傷蹄子,同時這些雪窠子也是很好的藏身地,那些堅忍的奴隸武士們把羊皮的毛面朝上搭在頭頂,遠看去和雪地毫無分別。

  不花剌覺得寒氣已經把整個脛骨吞沒了,正要咬掉他的膝蓋。他不像那些奴隸武士穿著簡陋的鹿皮鞋,鞋子裡面填滿乾草,不花剌腳上是一雙高筒的牛皮馬靴,鞋子凍得堅硬,像是一敲就會碎掉。他默默地咬著牙,絲毫不動,他的哈察兒就埋在西邊不到一裡處台納勒河邊的白雪下,他不想自己那匹勇敢的馬有個懦弱的主人。

  有人在旁邊拍了拍他,遞過來一隻陶罐,罐口拴了簡陋的麻繩。不花剌接過來嗅了一下,一股辛辣刺鼻的酒味。不花剌沖那個遞陶罐給他的奴隸武士笑了笑,那個年輕的奴隸武士也沖他笑了笑,黝黑的皮膚,雪白的牙齒。

  不花剌喝了一大口酒勁糙烈的粗釀土酒,覺得一股灼熱從舌根一直往四肢末端竄去,仿佛被冰住的血慢慢恢復了流動。有人從他手上奪去了那個陶罐,那個人是木黎。這個瘦小的老人如一頭兇悍的豺狗般弓腰伏地,一邊把陶罐湊到嘴邊,一邊死死地盯著一柄刀的刀柄。

  那是木黎隨身的幾把刀之一,他把刀幾乎全部插進凍得堅硬的泥土裡,只剩下半尺刀身和刀柄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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