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五四


  #歷史#

  以東陸的紀年算,胤成帝五年九月初四,流浪在北荒雪原中長達二十餘年的白狼團踏著腥風回來了。

  朔北狼主樓炎·蒙勒火兒·斡爾寒和他的白狼團在二十多年前敗于青陽部之後,就一直遠避於貧瘠的北方,即使朔北部的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狼主在哪裡,代替蒙勒火兒管理朔北部牧民的是他的兒子呼都魯汗。

  北方的冰雪荒原是人跡罕至的地方,無休無止的北風在天空中旋轉咆哮,大地平坦荒蕪。那裡每年有一半時間為冰雪所覆蓋,只分溫寒兩個季節,溫季還有耐寒的野草,寒季則只有石頭上的苔蘚地衣,披著長毛的犛牛和雪羚羊就是靠著這些食物度過寒冬。幾乎沒有牧民敢於深入那片土地,而蒙勒火兒和他的戰士們帶著戰敗的恥辱,一頭紮進了北方的風雪,再沒有回來。

  族人們猜測狼主只是想找個地方埋葬自己。

  可是蒙勒火兒沒有死,他和他的幾千頭巨狼,幾千名狼背上的武士在那裡繁衍生息。人們能在他偶爾返回草原掠奪的時候見到他,他並不掠奪牛羊和駿馬,蒙勒火兒不需要財產,他只是需要女人。他手下野獸一樣的狼騎兵會趁夜沖進牧民的寨子裡,強暴所有的女人,從十歲的幼女到行動蹣跚的老婦。而在十個月之後,這支飽受屈辱的牧民隊伍迎來了大批新生嬰兒的時候,那些野獸般的男人又會回來,他們搶走所有的嬰兒,依照模糊的回憶分辨這些孩子的母親,以便找到自己的孩子。牧民的男人們一律被殺光,因為這些孩子中有些或許流著牧民的血,因此不能留下任何一個可能的父親,從此這個孩子只屬於朔北部的狼群。

  還沒有生產的女人,他們有時會剖開她的肚子挖走嬰兒,不顧母親和孩子的死活。

  這樣的暴行令人髮指,於是接近北荒的草原成為危險地禁區,普通牧民不敢去那裡放牧。

  人們敬畏這位蒼老而兇殘的狼主,也對他懷著刻骨的仇恨。可是沒辦法,即便北都城的大君也對狼主的暴行保持沉默,沒有表示過要討伐他暴虐的岳父。時間在緩慢地流逝,人們已經七八年沒有聽到狼騎兵出現的消息,有人已經在心懷僥倖地猜測這位威震北方的狼主其實已經死了。是啊,蒙勒火兒也不是什麼魔鬼,他和任何人一樣會慢慢地變老,然後死去。他是朔北部最後一個能率領狼騎兵的領袖,他死後凶蠻如野獸的狼騎兵大概也會慢慢凋零吧。

  可是蒙勒火兒終於回來了,在青陽大君呂嵩·郭勒爾·帕蘇爾去世後的一年零八個月。這個速度已經不算慢,他的狼騎兵要穿越茫茫的北荒遷徙回來,再匯合呼都魯汗的騎兵團。歷史學家們則猜測在得知郭勒爾·帕蘇爾死訊的同時,蒙勒火兒已經開始籌備對北都城的進攻了。郭勒爾之後再無人能阻擋他的野心,唯有時間的鐘,蒙勒火兒太老了,他隨時可能死去,但他要在呼吸停止前完成他一生的偉業——成為草原的主人!

  第一場雪落下之前,朔北大軍推進到北都城下,把蒼狼的旗幟插在土地裡,正式向青陽宣戰。

  這場戰爭在東陸的史書中被稱為「豹狼之亂」,呂氏帕蘇爾家的「豹」和樓氏斡爾寒家族的「狼」,這對草原上的死敵再次爪牙交錯,惡狠狠地要咬斷對方的喉嚨。

  第二節

  九月十三日,清晨。

  不花剌站在北都城的城頭,站在風裡,提著他烏沉沉的長弓,眺望遠處。

  他帶著幾十個兄弟。他的兄弟們都是最精銳的鬼弓,這些蠻族漢子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牧民,卻有著鷹一樣的眼睛。幾十雙眼睛和不花剌看向同一處。他們周圍是貔貅帳下的三千名射手,也都是從年幼時就開始拉弓射雁的精銳,普通人眼裡天空中的一個黑點,他們能分辨出那是黑頭雕或者禿鷹,這幾千雙眼睛也看向同一處。

  初冬的早晨,北都的城頭,幾千個人只聽著風聲,看著同一個人。

  北都城北面,距離城牆五百步,那個人騎著一匹火焰般赤紅的駿馬。駿馬迎風低吼,它的主人輕輕拍著它的脖子讓它安靜。主人身上赤紅的織錦大袍和駿馬的顏色一樣鮮明,在衰草連天的草原上仿佛一朵跳躍的火焰。只有東陸織女才有那樣繁複奢華的手工,袍子上的圖案是一針針用金線繡出來的,一幅完整的瀚州地圖。似乎這件袍子還不足以體現主人的奢華,他又在袍子外掛滿了金鏈。那些純金的鏈子怕有上百條,粗細和男人手指差不多,層層疊疊,就像甲胄。主人裸露的半邊肩臂上也是一片金色,那是紋身,巨大的金色龍獸纏繞他肌肉賁突的胳膊。

  他身後一百步,騎兵們列一字陣,整齊地展開。幾千匹桀驁的駿馬被馬背上的主人控制著,煩躁地低聲嘶叫。它們都是戰馬,北方草原的薛靈哥種,聞見戰場的氣味會興奮,它們嗅出了空氣中的緊張。騎兵們穿著各色牧民衣裳,有的在外面罩著簡單的牛皮筒子鎧,馬鞍裡插著長刃大鉞或者闊身鐵刀,腰間的箭壺裡滿是黑雕尾羽的箭。

  火紅馬的主人手擎一面大旗,風卷旗揚,一隻青色的狼在旗中翻滾。

  朔北的蒼狼旗,幾十年後又一次飄揚在朔方原上。

  不花剌沒有見過那個人,但是知道他的名字。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魯汗,和他父親蒙勒火兒一樣豪邁雄武。他喜歡妖嬈的女人,所以娶了數百個妻子。他很好客,有客人從遠方來的時候會用最烈的好酒款待,他自己帶頭暢飲,就像喝水一樣。他豪邁灑脫,醉後就跳動人的舞蹈,舞姿雄壯又嫵媚,此刻他美貌的妻子們會走進帳篷拍著手圍繞他為他助興。可如果有人惹他發怒,他那對鐵一樣的胳膊能擰斷公牛的脖子。他又像他的父親一樣聰明,懂得利用朔北部領地上的幾條河流淘取沙金,蠻族貴族如果想買黃金,只有朔北部的呼都魯汗和東陸客商兩個選擇。呼都魯汗用黃金換來牛羊、女人和珍貴的熏香,遠行的人經過呼都魯汗的帳篷,會覺得自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金碧輝煌的大帳中漂浮著龍涎香的芬芳,雄偉的男人摟著半裸的少女,在黑貂皮的墊子上暢飲烈酒。

  草原上人們稱呼都魯汗為「黃金王」,羡慕他的財富,也畏懼他的力量。

  不花剌從未羡慕呼都魯汗,因為他從不羡慕敵人。聽到關於呼都魯汗的傳聞時,不花剌還只有十三歲,可他感覺到了千里之外那個生活在黃金、熏香和美女裡的男人帶著野獸般的凶煞。他預感到自己會有一天和這個男人在戰場上相遇,這一天來了,比他想得還要早。

  呼都魯汗也在眺望,看著看著,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他手一振,一名鷹隼般精悍的朔北武士從後面策馬出陣,接過了呼都魯汗手裡的蒼狼大旗。他帶著大旗前奔,到了距離北都城城牆只有兩百步的地方,將大旗插進泥土裡。

  此刻太陽從東邊破雲升起,蒼狼旗在風中飛揚,純金包裹的旗杆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第三天。」一名鬼弓武士低聲說。

  「是啊,第三天了,很準時。」不花剌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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