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五〇


  一名鐵浮屠翻身下馬,不是親眼所見姬野完全不能相信穿著那身沉重的甲胄那名騎兵居然還能活動自如。那名鐵浮屠把呂歸塵扶上自己的戰馬,後面跟來的人帶著馱馬,扯開油布,馬背上是一套純黑色的鎧甲整齊地碼著。整整一個十人隊為呂歸塵披甲,不同的鎧甲盔甲部件在呂歸塵身上響亮地拼合起來,隨後有人為他調整關節,配上馬刀和騎槍。那個文弱的孩子被籠罩在厚重的鋼鐵中,威嚴得像是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

  姬野用羡慕甚至妒忌的目光掃視著他的朋友。他幾乎認不出來了,這還是他熟悉的呂歸塵?或者這樣的草原君王才是真正的呂歸塵,他其實並非一個文弱怯懦的孩子啊,他是草原未來的主人。姬野一時有些分不清楚。

  「姬野!」呂歸塵向姬野伸出了手,「跟我一起來!我們去瀚州!那裡的草原夠大,你想跑到哪裡去,我們就可以跑到哪裡去!我們可以在瀚州做一番事業,讓所有人都記住我們兩個的名字!我們青陽有最烈的古爾沁美酒,要喝多少有多少!來!姬野!我們一起去!」

  姬野歪著頭,默默地看著呂歸塵的手,沉默著。

  他忽然跳了起來,狠狠地拍在呂歸塵的手心。可是他沒有拉那只手,他一步一步倒退出去,使勁搖頭。

  「阿蘇勒,我不去北陸。」他大聲說,「等你當上了大君,回東陸來吧,你會聽見大家在談我的名字。」

  他揮舞拳頭:「我會變得很有名!」

  呂歸塵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的朋友。兩個人對視的目光裡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在跳躍在閃動,呂歸塵說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他看著姬野轉身跑了,背影即將沒入陽光和漫漫的灰塵裡。

  「姬野!」呂歸塵忽地大喊,「想當東陸的皇帝麼?」

  這是一個玩笑,在殤陽關的軍營裡,他們談論薔薇皇帝、風炎皇帝,也談論威武王時,曾開過的一個玩笑。直到今日,呂歸塵才忽然忽地明白那其實並不只是玩笑……那是姬野的理想,他曾經聽過東陸絕代帝王的故事,又親眼見到了東陸強絕的霸主,甚至接下了絕世的一刀。他已經看到了英雄的路。

  「皇帝有什麼了不起!就當給你看!」姬野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大喊。

  「那你當了皇帝,我跟你訂盟!」呂歸塵舉拳。

  姬野也舉拳,兩個人都亮出了鐵青色的指套,也亮出了笑容。

  鐵益默默地調轉馬頭,低聲下令:「掩護世子撤離。」

  他的馬前不遠處,拓跋山月提著貔貅刀,騎著一匹棕色的翻毛馬,下唐軍隊正向他靠攏。

  「鐵浮屠……這就是青陽這些年的經營麼?國主低估了大君,他想要的,是整個東陸麼?」拓跋山月面無表情地發問。

  「我們草原上的男子漢,難道不是一生都在指望這一天麼?如果有機會,我們的馬蹄當然會把東陸人的城關踏成最廣闊的牧場!」鐵益緩緩拉下了面甲,「拓跋山月,你這個蠻族人的叛徒,早在你第一次踏進北都城的時候我就想要和你比一比刀。」

  「這時代終要把每個人逼上戰場啊!」拓跋山月猛地揮刀向前,「殺!」——

  注釋:

  ①鐵浮屠:鐵浮屠在胤末燮初的戰場上是一支佔據絕對強大地位的重型騎兵軍隊。和東陸的重騎兵相比,它採用來自河絡的技術,裝備整體鑄造的重型金屬鎧甲,這種鎧甲更具備了多層不同材料複合的工藝和關節活動設計,是一件超越那個時代的製品。但是即便如此,它可怕的重量也只有少數的蠻族駿馬可以負荷。和它相比,東陸的重騎兵採用的是金屬的鎖子甲或者明光甲,在防禦上的效果差別很大。但是遺憾的,這點也是鐵浮屠這支軍隊裝備的費用異常高昂的原因,無法廣泛建立制式軍隊。東陸重騎和北陸重騎的區別,很接近歷史上東方的鐵騎和西方的重騎兵之間的差異,在很多歷史記載中提到的中國「鐵騎」,根據推測往往只是在要害部位裝備金屬護甲的輕型騎兵,而驕傲的法蘭西重騎兵盔甲則只有家境殷實的貴族才可以配備。

  第十二節

  姬家大宅。

  姬野一腳踢開虛掩的大門,沖了進去。他沒有留心腳下的繩索,被絆倒在通向正廳的石板路上,幾個強壯的家奴早已埋伏在樹叢後,此刻撲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住,把他的臉壓得貼上了冰冷的路面。

  姬野奮力地抬起頭:「你們幹什麼?」

  刺眼的陽光中,他看見了昌夜模糊的臉。

  昌夜蹲下來捏了捏姬野的臉,狠狠地一巴掌扇了過去:「還問我?姬家在南淮城這麼多年的經營,就這麼被你毀了!你幹了什麼你自己該清楚!你是要把我們都送去給你陪葬麼?你這個賤種!」

  這是姬野第一次看見昌夜露出這樣的憤怒和暴戾。一時間他愣住了,不知道那個在他眼裡狡黠乖巧善撒嬌的弟弟和眼前這個兇狠的男子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

  有人提著袍腳從正廳那邊跑了過來,跑得跌跌撞撞。那是他的父親姬謙正,滿面怒容,咬牙切齒。姬謙正手裡提著虎牙,姬野看他一步步逼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什麼也不問一槍刺死他這個孽種。

  「父親!我抓住他了,交出去給禁軍,或者還有機會!」昌夜迎了上去。

  他完全沒有料到迎面來的是一記耳光,姬謙正用盡全力的耳光。他被抽得在原地轉了個圈,轉回來呆呆地看著父親憤怒的眼睛。

  「混帳東西!」姬謙正的嘴唇和鬍鬚一起劇烈地顫抖,「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謙正扯著姬野的領子,眼角在抖,手也在抖。他握著槍,一槍可以紮死他,他知道昌夜說得沒錯,大義滅親也許還有指望,可是他現在只想好好地看清這個兒子的臉。他忽地發現兒子真的長大了,那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來頰邊鋒利的線條讓他不由得就想起那個女人。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裡說。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面前,連踢帶推驅散了家奴。

  「滾!你滾!快滾!」

  姬野茫然地看著父親,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關門!關門!」姬謙正大吼,「從後門走,從後門!」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抓起槍,不顧一切地沖向後門。臨到門前,他忍不住回頭。

  「滾啊!你怎麼還不滾!」姬謙正沖著他嘶啞地大吼。

  外面的人已經在瘋狂地擂門了,姬謙正靠在門後,雙手死死把著門杠。姬野以為父親的眼裡會流下淚來,可是姬謙正沒有,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紅。

  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後一次看他的父親,看他無比疲倦地靠在門上,卻又用盡全力頂住那扇門。很久以前的記憶碎片在他心裡閃了一下,那是一個下午陽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拋出去,父親跑出去撿回來給他,孩子又拋出去,父親又去撿回來……拋了,撿回來……拋了,撿回來……孩子回頭笑了,屋簷下靜坐的女人一隻白得如玉的手輕輕調著一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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