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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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走向姬野所在的地方。兩個軍士還壓著姬野的雙臂,呆呆地看著呂歸塵一步步走近。終於有一個人清醒過來,忘記了軍法和任何的懲罰,跳起來怪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呂歸塵停下腳步,看著最後一個軍士在哆嗦。姬野和那個軍士一起看向呂歸塵,胸膛裡也有一股沁骨的寒氣。殤陽關前,蘭亭驛輜重大營裡,那個雷騎撤退的月夜,姬野第一次看見呂歸塵殺人。這個文靜內斂的少年忽然如妖魔附體,拔出影月大鷹一樣躍起,在人群裡忘我地砍殺。從那時起,姬野隱隱約約知道總有這麼一天,呂歸塵壓不住自己身體裡某種可怕的東西。此刻呂歸塵俯視他們,眼睛裡面只剩一片森嚴的慘紅色,那不光是因為充血,還帶著審視獵物的意味。 他一手把那個軍士提了起來。軍士在驚恐中鼓起勇氣,一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中了,卻被貫注了力量的肌肉夾緊,僅僅陷入了一寸,呂歸塵的動作根本沒有因此受到任何影響,他默默地發力,把軍士的一條胳膊生生撕了下來。軍士哀嚎一聲昏死過去,呂歸塵對這個獵物失去了興趣,把人和斷臂一起扔在一旁。 呂歸塵的目光對上了姬野的。姬野也想退後,可他的腳步虛軟,呂歸塵一把拎起了他,像是拎起一隻待宰的雞,單手如鐵鉗卡住他的脖子舉向空中。 姬野從沒有感覺到這樣的無力,他懸在空中無從掙扎,支撐他重量的是那只鐵鉗般的手和他自己的喉骨。他聽見自己喉骨處傳來了可怕的聲音,那塊脆弱的骨頭隨時會碎掉。他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他的頸部青紫,血流在那裡淤積,腦海裡一片空白。那片空白中有個不甘的聲音—— 就要死了麼?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裡?不是朋友麼?一起上過戰場,背靠背面對圍上來的敵人,也一起喝酒賭錢偷東西,像被獵人追逐的野狐狸那樣並肩奔逃在南淮的夜色裡。應該是最好的朋友吧?可以為了他人頭落地。為什麼願意?理由說不出來,大概是沒法看著他人頭落地,那樣的話心裡會比死還難過吧? 那自己對呂歸塵是否也一樣? 那片空白忽然被一個強大的念頭擊穿了,仿佛雷亟!他清醒過來,他不信,不信呂歸塵會殺了自己! 那個凶獸般的呂歸塵其實是在猶豫,遇見姬野之前從沒有人能在他刀劍下活過兩個照面,以他此時的力量根本無需緩緩地捏碎姬野的喉骨。他只要釋放出壓抑在手裡的力量,姬野的脊椎都會被捏碎。 他在猶豫! 姬野瞪大眼睛,看著呂歸塵,用盡最後的力量:「阿蘇勒……」 慘紅色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是我……是我!醒醒!」 「不要停……」呂歸塵嘶啞地咆哮,「喊我!喊我的……名字!」 他一手依然鎖死姬野的脖子,一手用力按著自己的頭,手指伸進亂髮裡,像是要把頭髮揪下來。 「阿……阿蘇勒!」姬野忍著喉骨的劇痛,放聲大吼。 呂歸塵的身體忽然僵硬了,那股凶蠻的力量離開了他。姬野墜落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頭部缺血,只覺得天旋地轉,趴在那裡很久站不起來。視野慢慢清晰起來後,他再次抬頭,觸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湖水般清澈、平靜,帶著初醒般的迷茫。呂歸塵仿佛被人從身體裡拎走了骨頭,軟軟地倒下,姬野撲上去接住了他。 「姬野……你到底為什麼……要來啊?」呂歸塵低聲問。 「我是你的朋友啊!你這個傻子!」姬野擦了擦自己臉上的血污,無可奈何地在好朋友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 他們背後,軍士們持著刀槍小心地逼近,殘存的盾營再次集結起來,桶狀的包圍已經成形。 觀禮臺上,百里景洪看著不遠處的一幕,憤怒得渾身顫抖。 「國主,事到如今,只有出動弩營!直接殺了這兩個人。如果真的讓他們逃走,我們將無法對帝都的百里氏主家交待吧?下唐國在東陸諸侯裡,也會顏面喪盡。」拓跋山月低聲說。 「我還以為拓跋卿是想我放那個蠻子一條生路。」百里景洪克制著怒氣。 「那時候我們還未被逼上絕路,此時此刻,下唐國的尊嚴已經被押了上去,我們無法後退。」拓跋山月平靜地說,「我想提醒國主記得,是誰把我們逼到了絕境。」 「鬼蝠呢?鬼蝠營在哪裡?」百里景洪想起了這支特別訓練的斥候軍隊,不再理會拓跋山月。 一名禁衛百夫長近前,壓低了聲音:「今晨有風塘中傳了息將軍手令,臨時調走了禁軍中九成的鬼蝠。剛才來的消息,息將軍還下令守城軍士迅速回大柳營報到,城裡現在所剩的兵力不過三五千人……」 「誰讓你們聽息衍的令!」百里景洪愣了一下,放聲大吼。 百夫長驚得跪下:「禁軍中也只有少數人知道國主解除了息將軍的兵權,普通士兵更是一無所知,他是武殿都指揮使,我國軍武的最高指揮,他的手令,效力僅次於國主的手令……」 「好!好!息衍!好逆賊啊!」百里景洪跌跌撞撞地退後,「我本不想殺你,我本還想去帝都為你求情,我本還要用你為將……」 「弩營!弩營!」他咆哮起來,「出動弩營!殺了他們!」 令旗擲下,弩手們出列,從四面八方圍聚過去,他們手持做工精良的十字弩,弩弓上搭著淬毒的短矢。他們把弩箭從盾牌上方伸出,只要扣動扳機,數百支短矢可以把中央的兩人完全埋葬。 「終於……終於要死了啊!」姬野吐出了一口含血的唾沫,笑了起來,露出了滿是血絲的牙齒。 「這麼死……真的比砍頭好啊!」呂歸塵跟著他笑,「比砍頭好,好太多了!」 「廢話!站起來!我們站起來!」姬野咆哮,「這樣我們是站著死啊!好過被狗一樣壓在地上砍頭!」 他挽住呂歸塵的手,兩個人支撐著重新站了起來。 姬野緊緊地攥住了握刀的手腕,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仰望天空:「阿蘇勒!一起來,我們一起來!鐵甲……依然在!」 呂歸塵從坎肩的夾層裡摳出了指套,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鐵青色的光點亮了他的眼睛。他對著天空高高舉起握刀的手:「依然……在!」 年輕人們把這句話咬在牙齒間,猛地噴發出去,聲如雷霆,仿佛要與整個世界為敵。而後他們互相擁抱,放聲大笑,把背心留給了逼近的弩手們。 「天……驅!」百里景洪面如死灰,「天驅!真的是天驅!那麼息衍也是天驅……我一直不知道在我的南淮城裡,這些亂國的逆賊倡狂如此……」 拓跋山月默默地眺望,輕輕撫摸自己的心口。這就是天驅,太古時代鐵皇的後裔。曾經輝煌如日的尊嚴殘留在古老的青鐵指套中,不曾死去,只是沉睡。現在鐵皇們的靈魂蘇醒了!尊嚴升騰起來了!年輕人們用力把套著指套的手舉向天空,他們在炫耀,他們在大笑。拓跋山月聽過關於天驅的傳聞,卻並不理解為什麼總有人會效命於那個叫做天驅的團體。他們所求的是什麼?拓跋山月想像這些人在深夜圍聚在荒原上圍繞著火堆披著重甲,他們的身影高大而沉重,像是祭祀某個遠古的神明。可是他們又信仰著什麼? 這個瞬間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天驅——天驅就是兩個擁抱在一起的年輕人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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