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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每個人面前的都是簡單的青菜豆腐和糍粑,葉羽吃了一筷子,淡而無味,他想到所謂的吃菜事魔。

  他們坐在華表山最高處金人像下,而長長的臺階下是巨大的廣場,上面坐著上萬人的五個巨大方陣。葉羽不明白為何這裡的人被分在了兩處,上面的不過百人,下面的卻有萬人。可是誰也不說話,每個人都恭恭敬敬地用飯,仿佛享受著世間最好的珍饈。

  葉羽不清楚這個庇麻節的盛大典禮是否已經結束,隔著一堆火看向對面,風紅和豬兒貓兒狗兒兔兒那些孩子們坐在一起,她被這些孩子所包圍,正微微笑著。

  葉羽再次想到那雙眼睛,心裡的不安在悄悄蔓延。

  風紅起身向著他走了過來,越過了火堆,然後坐在他身邊。

  「連續吃了很久我們的食物,吃不慣吧?」風紅低聲,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

  「還好,吃什麼都不要緊。」葉羽回答。

  兩個人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著東西。

  「我入教之前,尚吃肉食,偶爾也能得到些好吃的東西。可是那個時候,我總想著人一生的福氣都是有限的,用得太快,就用完了。所以每當得到一點好吃的東西,就想著將來再也吃不到,於是總是把好吃的東西留著,也不捨得扔,留到最後就都壞了。」風紅淡淡地說。

  葉羽沉默了一會兒:「你生在杭州?」

  「是。葉公子怎麼知道?」

  「我聽你說話的口音,和我在杭州遇見的那些人很像。」葉羽咬了一口糍粑。

  「你總是冷冰冰地不說話,原來也會聽人的口音。」風紅笑了笑。

  她低頭下去把下巴磕在膝蓋上,用手指輕輕摳著自己的靴尖。她的法袍下是一雙白色布面的軟靴,精巧地貼著腳面腳踝。葉羽看著她孩子般摳著靴尖,出了一會兒神,時間在這裡像是暫停的,只有一絲風吹來,風紅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裡流出柔軟的一絲,輕輕飄動。

  風紅忽然扭頭,兩個人隔得很近地對視。

  葉羽這才想起來剛才始終盯著風紅的雙足,尷尬地收回視線,坐正了。風紅低著頭,抱緊膝蓋,把雙腳收回了法袍寬大的袍擺下。

  「享我光明身,得證大解脫。」裘禪以及用食完畢,雙手在胸前比了火焰般的姿勢,揚聲說道。

  在臺階上用飯的人們一齊放下手中的飯食,同聲回應:「享我光明身,得證大解脫。」

  隨即是台下傳來的隆隆的聲音,千萬人齊呼。

  裘禪拍了拍手,人群中走出了兩名教眾。他們走到一堆火中央,向著四面鞠躬,四周的人頓時摒住的聲息。葉羽詫異間,卻聽見其中一人吊了一下嗓子,清音悅耳,竟然是折子戲《趙氏孤兒》,其中程嬰老人和趙武的對話。葉羽沒有下山之前,也曾看見這折戲的譜子和唱詞。卻從來沒有聽過,卻萬萬沒有料到在這裡竟會聽到市井中的小戲。

  兩個教徒「咿咿呀呀」地唱著,唱的是是千百年前義人教導遺孤不忘復仇的道理。

  周圍的人都平心靜氣地聽著,貓兒、狗兒、豬兒、兔兒幾個孩子卻在低低地笑著追打,繞著人們來來去去,偶爾戲唱到激昂處,他們又蹲下來細聽。周圍的有人想伸手出去攬住他們,讓他們能夠安靜一刻,可總被他們掙脫出去,便也任他們輕笑著跑來跑去。

  最後他們跑到了風紅身邊,風紅伸出兩臂,摟住豬兒和兔兒,不讓他們再鬧。

  「幫我管住那兩個孩子吧。」風紅對葉羽低聲請求。

  葉羽愣了一下,不得不順從她的意思,張開雙臂摟住了貓兒和狗兒。他內息雖無,力氣還大,箍著貓兒和狗兒的腰,他們也掙脫不出去。掙扎了一會兒,孩子們無奈了,便也乖乖靠在他身上看戲。

  「不能讓他們亂跑,有時候發瘋起來,聲音大得煩人。」風紅說。

  她從法袍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和軟布包著的小包,打開來,裡面竟然是四張還微熱的餅。她把餅一一分給孩子,那些孩子看見了餅,眼裡亮得像是點了小燈籠,他們老老實實圍坐在葉羽和風紅的身邊吃餅。咬開來,那裡面是糖餡的,他們捨不得一下吃光,小口小口慢慢咬著。

  葉羽愣愣地看著他們,再看向風紅:「你做的餅?」

  風紅微微點頭:「教義裡規定克己安貧,所以山上連油糖都少用,但是孩子們卻熬不住沒有好吃的。我在泉州街上走開,便是買了些糖,帶回來做餅給他們吃。」

  她伸手去拿貓兒手裡的餅,那個漂亮的小姑娘捨不得,把餅緊緊抱在胸前「貓兒捨不得,那麼狗兒乖一點。」風紅說。

  狗兒漲紅了臉,不舍地雙手握著把餅送出去。

  風紅從邊角撕了一小塊,又撕成兩半,一半遞給葉羽,一半自己放在嘴裡嚼。葉羽猶豫了一下,也把餅放在嘴裡,果然有一絲糖和棗泥的甜意,嚼著嚼著,竟然也滋味無窮。餅還微微帶熱,葉羽忽然想到那麼久餅還帶熱,必定是因為風紅貼身藏著。於是嚼成泥的餅被他含在嘴裡,尷尬得不知是否要咽下去。

  「葉公子喜歡看戲麼?」風紅問。

  「不喜歡,也沒看過,卻不曾想過這裡也有戲看。」葉羽說,不知道何時,他和風紅之間的關係變得古怪。

  「其實每年也只有《竇娥冤》、《趙氏孤兒》這些戲本來來回回地唱。我教教義甚嚴,所觀之戲只能歌頌天下間的義人,不能是男女情愛,也不能是征戰殺戮。其實我聽了這麼多年,已經很無趣了。」

  「是麼?」葉羽卻沒想到風紅會說自己教眾的大典無趣。

  「只是看著很多新來的人聽這些戲,看著孩子們跑來跑去的,大家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便覺得很是開心,至於唱的是什麼,也都不重要了。」風紅低下頭,輕輕搖了搖,「我想市井裡的人,整日裡勞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恨不得聽戲裡聽出帝王將相揮軍遠征,斬落多少頭顱;凡夫俗子愛上了白蛇,入得神山被仙女邀為入幕之賓。不過對於有些人來說,能夠一起平安坐著,便是美滿。」

  「可是……你們還是殺了那麼多人!」葉羽忽然說。

  「我知道裘禪陳越他們,造下的殺孽早不為教義所容。可是即使他們兩個,也是要保住這個家園。全力在外面攻殺,到底有幾分是源于對教國的雄心壯志,還有幾分是因為自己心底的怯懦呢?」風紅笑了笑。

  兩個人不再說話,葉羽看著篝火靜靜起伏。他聽不見唱戲的聲音了,也感覺不到身處於萬千人之中,卻有孩子的笑像是銀鈴那樣在他腦海深處回蕩,揮之不去。他想到呂鶴延的那雙眼睛,那麼可怕,卻又那麼執著。還有風紅垂首的側臉,眼波沉凝,像是永遠都在看著很遠的地方。那些在他心底蠢動的念頭又開始翻江倒海,到底什麼是滅魔呢?他要滅的魔在哪裡?難道是殺死這裡所有的人,因為他們都是明尊教徒?

  而狗兒剛才還分出了他的餅給自己吃……

  葉羽覺得天空壓在自己的雙肩上,幾乎要把自己摧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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